TINA向来打蛇随棍上,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是也忙不迭跟上。 * 闻命提着一袋毛毯和冬季大衣,不声不响地往前走,头顶紫粉色的霓虹灯放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TINA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你知道我去给你拿行李,看到了什么吗?” 他似乎也并不是想得到对方的回答,只是为了说点话,打破些微沉闷的气氛。 “我上二楼拿行李箱的时候,看到他在给衬衣扣扣子。” TINA有点担心他会再突然蹦出一句“那跟我没关系”或者“你说的有道理”之类,可是对方久久没有回答,闻命一直在前面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TINA又突然觉得有些丧气。 但是也就这样吧。他想,我到底都在干什么?就这个样呗,还能怎么样。 但是他想起,当他冒失推门而入时骤然停住的脚步时看到的情景。 他声音明明很大的,但是那个人完全没听见。 他在医院躺满了天数才出院,一切以静养为主,平日里养养花看看书,书也不能多看,因为用脑时间太长的话,身体受不住。 所以他就打扫卫生,拖拖地擦擦桌子什么的,TINA有时候下班来看他,陪他倒垃圾,说会儿话再回家,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时间。 他穿着一身很柔软的、颜色浅淡的衬衣,看不出牌子,但是很舒服。在他面前的木衣橱门上挂着一个高至胸前的衣架,他微微躬身,低下头,用他那双漂亮的、洁白的手,有条不紊地一颗一颗扣着扣子。 地上敞开几个很大的行李箱,在他身边的床铺上,折叠好的衬衣整整齐齐,堆成一座小山。 TINA脑海里一片空白。 对方背对着他,沐浴在阳光中,躬身时衣服上显出他瘦硬的脊椎骨,显得有点疲惫。 他真是个很用心的人,哪怕是扣扣子,神情也非常一丝不苟。 TINA真是非常熟悉他这种面无表情的状态,甚至因为长期的相处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来。 他的目光很专注,但是紧绷着嘴角,RINA知道他现在这个模样其实已经很疲惫了,按照往常的状态,他心情应该不怎么好,也会比平常少很多耐心,如果有人烦他,他不会发火,但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会布满不快。 一般这个时候,TINA会不动声色调低周遭音量,夹着尾巴做人,甚至把来报备工作的下属在门口拦住,营造一段缓冲期。 他好像是不耐烦,情不自禁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追赶kpi一样扣着扣子,扣完以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连肩膀都松懈了。 这好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奔跑,结束以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甚至满身轻快地蹲下身,整理那一堆衣物。 TINA愣愣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他好像是很快地做完了一件事,然后迎来一段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放空,整个人完美无缺的模样终于破裂,流露出某种异样的情绪。 他鬼使神差站起身,又来到那件衬衣面前,站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留恋又茫然,自己完全没有发现般,久久停留在那些扣子上。然后他慢慢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件衣服的领子。 TINA的心猛然被一股蛮力揪住。仿佛怕惊动什么,他几乎不敢呼吸了。 阳光照在他苍白瘦削的侧脸上,照着他低垂的眼睫,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就这样把很多东西一起掩埋了,仿佛隔了很远。 可是他还是很好看,是那种十全十美的美人。 就在他以为,他会轻轻摸摸那件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却停在半空,整个人骤然惊醒般浑身一僵,飞速垂下了自己的手—— 一股酸涩瞬间充盈了TINA的脑海,他仿佛猛然被击中了。 对方并没有发现他的窥视,他接连后退几步,深呼吸几下,这才把高跟鞋用力踩出声音—— 他慢吞吞扣完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发现了地上拉长的人影,转过头来一看是他,也没什么表情,冷淡地点点头,轻声说:“你来了。” 那种姿态有点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TINA很恍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片耀眼的金黄色阳光中,灰尘化作微粒,在静谧的空气中流淌,日光照在他面前那件略微宽大的、整洁蓬松的衬衣上—— 他后知后觉,那件衣服和他身上穿的衬衣,是无比相似的。 “好的吧你也就姑且一听全是废话……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毕竟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向来劝分不劝和的——啊!!!!” TINA用力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你能畅所欲言,其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闻命转过身,稍稍低下头看他,认真道:“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头发又多又厚又长?不了吧!我披头散发这个样子要紧吗?”TINA叹了口气,一根一根把乱掉的头发捋顺:“在这里没人认识我吧……FINE.” 他可能恨不得从旁边的垃圾桶里掏出个纸兜盖在脸上,可是纸兜太脏,他思索在三放弃了。 闻命带他来到了当年的小房子存在的地方,然后对方再怎么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他其实不怎么在乎了。 “我当年就住在这里。” 身后的尖叫戛然而止。 闻命也不管,继续往前走。 他穿过崎岖低矮的小路,终于走到了当年那处矮墙前。 其实这里曾经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在贝伦区周遭的贫富差距最大、墙壁两侧的阶层矛盾最冲突的时候,教堂如同一个短暂的避风港。 现在古建筑自然是不在了,他们在矮墙边避身的小屋也早已消失,在岁月中随波逐流,闻命站在那里,忽然看见自己凝视着长而污秽的河道,成千上万具无名的尸体越飘越远,哭声全无,只有他自己还留在原地。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想找个地方坐坐,却没地方下脚。于是他就蹲下身,倚靠在矮墙旁。 他闻到空气中泥土的气息,石头上爬满青苔。 当年的爆炸把一切都毁掉,空虚匮乏到一切荡然无存。 哪怕是闻命想从断壁残垣中找到什么记忆,也毫无可能了。 “我以前怕很多东西,教堂,沙丽,可以产生联想的很多事物,那真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可是那天,你知道我当时看到岛上那个教堂——其实很长时间里我很怕那个地方,因为总有些不好的回忆——但是当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平静。” 闻命感觉自己的确很平静。他的内心古井无波,能记起的,几乎都是一些很琐碎的细节,比如那间教堂里面凝视着地面的圣子圣母花,还有那些冰冷与温热掺杂的,暧昧旖旎的黑夜。 “有些事我想的和你们不太一样,你们可能也理解不了。你觉得这里条件太差,但是我其实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已经好太多。其实吃一顿法餐我能活,给我吃一颗苹果也能活,最难的时候我连更奇怪的东西都吃过。你们喜欢讲追求幸福,梦想,完美,成功,仁慈,乐观向上,明天会更好……我不这样,我一直觉得坎坷纷乱的过去从来没有办法被修补,明天会更差,梦想这种东西和噩梦差不多,都是会让我半夜惊醒的东西。我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丽。” “呃——”TINA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你说的有道理!没错!生命权的确是最重要的——” 闻命只是很宽容地摇摇头。然后冲他笑了一下。 “你也不需要怜悯我。我自觉免于困顿交迫、穷困潦倒、饥饿、疾病、毒品、暴力,并且似乎还拥有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未来——没有必要埋怨命运不公,因为活着已经足够幸运——虽然过往坎坷,但是我已经拥有一生中最好的运气了。” TINA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古怪的情绪。 他感觉对方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但他没有解释的打算,而那个笑容很纯粹,那样子似乎在说,没有关系。 “你还记得那些爬山虎吗?”闻命指着远处的方向说:“你说剑桥大学教学楼外面有爬山虎,我是不知道的,也没有见过。” TINA顺着手指的方向努力辨认。 “就在那个楼,那个带蓝牌子的咖喱店底下的第三个过道里,当年有个纸板房,房子外面爬满了爬山虎,我有时候就站在门口,看看爬山虎的颜色。有时候绿了,有时候红了。” “他那个时候眼睛不太好,不能见光。我怕他磕着碰着,很多时候做事都是固定的,包括东西怎么放,时间怎么安排,我都提前计划好。我在爬山虎旁边停车,车上挂了个铃铛,铃铛一响,他就知道我回来了。其实我就是故意的。我挺想家里有个人等我。” 他看到TINA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于是很好心地解释:“我们小时候,因为意外遇见过。当时就在这里避难。” 他显然略去了很多细节,TINA还想问,却又一时顾不上。 其实在那个爬山虎附近发生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曾经在这里装了个秋千,是那种“人”组成的秋千,他踩在高高的树杈上,双手化作绳子,扶住时敬之的腰在空中慢慢荡悠。 “小猪跳跳有个朋友叫无翼鸟,他出生在树顶上,因为魔法,双脚无法触碰地面。” “有天晚上,发生了太阳磁暴,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我撑着一口气,还是跑了出去。其实我很慌,又不能表现出来。但是他那天好像吓着了,我怎么哄都哄不好,明知道无可救药,怎么都挽救不了,却还是不死心,想试一试。我就骗他,胡编乱造给他讲故事。” 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换来一个虽然迟到,但是算作友好的开始。 “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那时候心里门清,什么都明白,比谁都清醒。他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很清醒,但是又犯傻,明知道很多事不尽人意,很多人不怀好意,哪怕生活里处处充满意外和惊吓,他依然在给别人留余地。其实他应该不信任我的吧,我却很可笑地自以为是,我是他唯一的倚仗——当时我只是觉得,他怎么那么好骗。” 他低低笑了声,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他怎么就那么好骗。” “他要是多怀疑我一些就好了。”闻命低声说。 TINA哽住,下意识辩解:“你不对劲!什么叫多怀疑就……” “你不明白。”他露出了一个让TINA满头雾水、不明所以的表情:“那样他就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了。” “你这人怎么净说鬼话!”TINA完全不会答题:“我逻辑死!我文科生!我听不明白!” 闻命又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似有所指,却并不在意去解释。 时敬之人真的很好,总是给别人留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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