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恍恍惚惚地想。 “叮!” 天台上的门发出一声卡锁声,时敬之恍恍惚惚,才想起来前些日子里,门锁的密码被改过。尽管后来他全部修正回来,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天台的门锁却没有换。 他浑身发冷,用力扶着楼梯,感觉脑内轰鸣。 为什么呢? 他想。 为什么…… 一股苦涩汹涌而至。 时敬之用力推开门,他看着天台上的吊椅,还有楼下枯败的樱桃树,突然冲到天台的边缘,狠狠撞了过去! * 兰先生开着舰艇直奔过来,他站在天台的后方与那个少年人对质,开门见山说:“兜兜,你讲,你想要我做什么,你自己想,有没有必要。” 时敬之见到他很吃惊,抖着嘴唇,眼睁睁地红了眼眶,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故作自然地笑笑说,“你来啦。” 他才只有十四岁,但是脸上竟然有种行将就木的灰白之气。 时敬之的眼睛刚刚复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播报就移不动眼睛,那个时候怎么叫他,他都不说话。 “兜兜?” “兜兜?!” 时敬之疯了一样打开全息投影,那座楼太过逼真,他自虐一般,死死盯着全息屏幕显示出的烂尾楼废墟,突然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没几天就是入学考核,时敬之半途弃考,回家没多久,又一言不合,引发了剧烈的争吵。 “时敬之!你还有没有良心!”时约礼可能是头一次对着他真正地、发这么大的火。 “这个名额有限!你是疯了吗?!时敬之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时敬之白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父亲,他的眼睛有些不健康地泛红泛黄,那是伤口未恢复而又被泪水反复浸泡留下的后遗症。 时约礼气急败坏:“你就这么对待我对你的养育之恩的吗?!” 原来是这样。时敬之脑海空白地想。 原来都只是恩情而已。那些包裹着的、并不纯粹的行为和责任,也都只是一种需要被赎回和采买的沉重的恩情而已。 他哑着嗓子,冷声道:“我对你们而言,都是种负担吧。” 他不声不响,竟然跑到了天台上。 他指指楼下,示意兰先生坐在一楼客厅沙发,去喝一杯手冲的瑰夏。在这种时候他也不忘了对方爱喝花茶,还说:“我给你加一包调味蜂蜜好不好?” 他强行笑笑,有点局促地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了。”他说,“我一直在很认真地找办法,但是这种事,需要自己走出去。” 时敬之说,“兰叔叔,我这里有报告,我每次都有按时去。” 他甚至非常明智地找到了学校WHITE WALL的辅导专员。 时敬之以为自己非常信任辅导专员,他把所有状况全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他也许真的撑不住了,压抑太久,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能够信任的人,他会说很久,哪怕语无伦次,他也能一直说下去。 他会非常详细,颠三倒四地描述一件十多年间的小事,会复刻某种父母吵架的场景,他甚至会给自己贴标签,说自己和父母一样,在亲密关系中情绪不稳,大喜大怒,他自己认为,这是不正常的,所有激烈的、频繁的情绪,都不是正常的。 辅导需要按阶段进行。 时敬之在辅导期过后的日子里又要自己扛过去。兰先生每天都陪着他,他一说话兰先生会立刻停下手里的事倾听,但是时敬之有时候依然会感到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膜。 他发呆,兰先生看他发呆,等他自我消化完毕,就和兰先生说,没有事了,你去忙自己的吧,叔叔。 兰先生会陪他给时约礼打电话,时敬之一直在哭,他会和时约礼激烈争吵,吵完睡过去。这种日子反反复复,时敬之睡的越来越多,生活、学业陷入停滞期。 某天晚上吃饭时,兰先生突然说,你其实希望我来找你吧。 时敬之的叉子从盘里滑出去,“铿”得一声。他放下刀子,弯腰去捡,兰先生继续吃饭,不理他,说,这有什么,我还想你去找我呢,多久没见了?我很想你,尤其这几天,特别想你,你个没心没肺的。 兰先生仿似故意说,我又没什么朋友,最好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你要是挂掉了怎么办?我还等你送我入坟墓呢。 他说的是前阵子的某一天,泄露给时敬之自己的秘密,他说等自己了无牵挂,就跑去北欧安乐死。 时敬之被他逗得放松一点,他开玩笑说,兰叔叔,你好奇怪,不过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我又没食言。 兰先生说,是啊,就你全然接受,你以为全然接受很容易吗?我跟别人说这个,都觉得我有病,老古板…烦,不说这个。所以,我肯定要好好待你嘛。 兰先生说,你这个样子我还失落了一段时间呢,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某个人,他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分给我的精力,都要被另一种事情瓜分了好吗。 但是他立刻发现,并不是这样,他们的生活没有多大改变。 兰先生有时候觉得这是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淡,安稳,细水长流。可以用时间来衡量,他们是多年老友。也可以用感情厚度来衡量,他们两个都可以拍着胸脯说,这是我的好朋友。 兰先生说,也许这些道理很高深,很枯燥,很没人情味,说出来刻板无比,哪有撒撒娇来的好呢?它让你远离了你的生活但是人又会在生活里反反复复遇到,很多事根本无法避免,所以人需要一次又一次回答。对着家人,朋友,恋人,一次又一次回答。 时敬之说,我…我感觉我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他说,兰叔叔,爱一个人,怎样爱一个人,也是要教的。 兰先生说,那我教不了你,我本自私,你又不是忘了,我的目标就是二十九岁大醉一场,冻死在西伯利亚冰原上,或者大美妞的芭蕾舞裙下。 他说,我是不婚主义者,享乐主义者,奉行及时行乐。懂吗?但是并不妨碍我爱你,当然也不妨碍你爱我在我周围,很多人无法认同我的观点,或者接受我的为人处事,在你这里我却过得很自在。 你可以和我没负担,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有负担? 兰先生说,也许,你去跟你在意的人大吵一架就好了?轰轰烈烈,用一种刀山火海自取灭亡式的爱意燃烧自己?你可别憋出病来。 时敬之不赞同地苦笑,生活又不是写剧本,哪里有那么多冲突和大事,关于生死的事都是平凡小事罢了。 时敬之不止一次听到时约礼说,他是不爱这份工作的,只是养家糊口,这个时候开始,时敬之以为他和自己想象中崇高的人物不一样。 时约礼说,我也有理想,我年轻的时候非常有理想,虽然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职人员,但是我当时是有理想的。 我们,你们,要奋斗,要不停奋斗,爸爸说的没错吧?你听进去了吧? 时敬之努力在时约礼的话语和行为中寻找交集和偏差,可是,总有一天压抑在心里的胡思乱想会变成出口的语言,那是毒箭,那是凶器。 “世人们都喜欢爱意。”时敬之非常疑惑,说:“我为什么不能讨厌它呢?有时候我觉得不都不该出生,我找不出原因来。它把人异化,我的家人,朋友,爱人都离开我了,离开我,你懂什么意思吗?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多可笑,最了解我的还是它。” 时敬之和兰先生说过,自己累到极致时会有轻生的想法,因为那样很轻松。 兰先生说,你还好吗? 时敬之说,兰叔叔,其实我也没有想去死,我可能太软弱了吧,我有点怕死。那个念头似乎也不那么强烈,虽然它时不时冒出来,我会想,也许死了就没有这么痛苦了。他开玩笑说:“兰叔叔,生存还是毁灭?这似乎是个问题,又谁说死了就一定快活呢?毕竟从来没有任何人从死亡的国土里回来,告诉我说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个念头时不时冒出来,活着真没劲,我很差劲。我活着没意义。” “但是再没意义,我却又知道,有个标准,有个底线不可以碰,所有人都知道,都在告诉我不可以去死。我会告诉我自己啊,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估计也不想我去死吧,虽然后期我总让他们不开心,给他添麻烦,他们估计对我有怨言,但是又不会太怨恨我。他们…他们是好人,不会跟我计较。这样我反而更加愧疚,还有,你看到我死了,会哭很久吧。”他说:“兰叔叔,你以前总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如果我死了呢?” 兰先生说,你觉得我会怎么样? 时敬之说,你会去我坟头蹦迪吧哈哈哈哈。 兰先生说,这都是你在这边见到的,没事蹦迪,我吗?你死了我的确会去蹦迪吧,把你墓碑砸了。 “然后再常来看我,或者很久都不来看我,想念我,骂我,在很远的地方想起我,终于有一天,你把墓碑修好,为我送花,然后每年都来看我。” 兰先生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他谈论死亡,如同谈论德尔菲诺奇葩的天气一般轻松平常:“我不是提倡,更不是鼓励,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我对于死亡的看法。我们每个人都有正视死亡的权利。同样,死亡也值得我们尊重。只是死亡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很多问题并不是说我去死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死亡只是制造了另一个新的问题。当然啦,我们现在提倡服务性原则,也许有一天我死了,来给我收尸的志愿者会说,为妥善做好xxx同志的死亡安置工作……而不是,为解决xxx同志制造的死亡安置问题……” 时敬之沉默。 过了半晌,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兰叔叔,我想不出你伤心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是真的在意我。 很多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想到别人,有的反应我想不出,有的是想出来,我却不受触动,但是想到你难过,我也会难过,我会想哭,为了不让你难过,我会好好的,你也放心一些。 兰先生说,你能这样想很好,你现在都十多岁了,我也是,我大半辈子都快过完了,你如果嘎嘣没了,我会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失败,我不允许。 我也觉得或者太没有意思了,每天都很没有意义。 我想不出来我热爱什么,懂吗? 兰先生说,你就是太累了兜兜,歇一歇吧。 时敬之说,我也不是想去死,我只是感到憋人,我想发泄出来。他突然哭了,看着兰先生说:“我真的只是憋了太久太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说话很大声,很语无伦次,反反复复,我还不听话不体面,但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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