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仔手上拎着两碗面茶冰路过杂货店,又抬头看了看矮矮灰灰的小楼。 “没胃口也要吃一点。”林家卯把化了的芋泥锉冰推向蔡俊宏。 客厅的风扇吹着,二楼离了被蒸得滚烫的地面没那么热。蔡俊宏拌著芋泥,水是水,泥是泥。林家卯接了个电话,没讲两句递给蔡俊宏。 “是姑姑。说你不接。” 蔡俊宏摸了摸身上,找不到手机。他轻轻喂了一声,喊电话那头的人姑姑。 “警察来找我,问我阿杰和你妈的事情。怎么回事?” “我妈不见了。阿杰出事了。” 死寂过后,蔡俊宏说:“警察已经在找我妈,我也请了律师帮我哥处理案子。” 电话那边有叮叮声,应该是冰块撞上玻璃杯的声响。“律师怎么说?” 蔡俊宏拿着手机越捏越紧,芋头冰冒水他冒汗。“毫无进展”这种话自己说出来像是从胃里吐出一只驼鸟蛋,逼着别人吞下去,实在是为难彼此。 林家卯取回自己手机,开扩音,说:“律师已经在找办法帮他减刑。” “如果你们找的律师没用就趁早换,我这边有认识的律师。” “好。可以先把律师的联络方式发给我吗?” 蔡俊宏抬头看神色泰然的林家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视角落差显得林家卯十分高大。卑微的生命似乎都这样,只是撇开眼一瞬,便偷着光长大。 林家卯看姑姑发过来的名片,表情有些古怪:“这不会是她其中一个小白脸吧?” 蔡俊宏闻言回神,难得一笑。 他不知道多年未联络的姑姑移居台北,直到姑姑给他打了一通电话。那时候的他离开家不到半天,只顾得上找地方给林家卯换一条裤子。除了裤子还有其它换洗衣物,是在林家卯的背包里找到的,蔡俊杰给他们一人扔了一个背包。换下来的那条裤子又湿又臭,蔡俊宏要扔了,林家卯抢回来,到公厕用清水过一遍,拧干后用袋子装好放到背包里。林家卯问是不是要回宿舍住,蔡俊宏看着快升到半空的太阳说回不去啦,抽不到下学期的宿舍,现在回去最多是整理剩余的东西,搬走。两人在等客运的时候,林家卯跟他借了钱说要买吃的,然后拿着钱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打电话。杂货店的号码不难背,林家卯握着有半张脸大的话筒问那头,可不可以让蔡俊宏回去住,他没宿舍住了。电话被挂断,快到林家卯没听见答复。蔡俊宏是在车上接到姑姑的电话,下了车按照她给的地址摁响门铃。 “敢离家出走,你是多有钱吗?” 来开门的姑姑一身酒气,但人十分清醒,步伐也稳,特别是赏给门外两人的脸色,刻薄又厌烦,不过火但又不遗余力。 蔡俊宏拉着林家卯没进门。姑姑已经转身往里走了,没听见脚步声又回过头来,问他们想睡街上还是屋里。蔡俊宏看见姑姑脸上露出老太太的神情,仿佛活够了,刚跳进自己挖好的泥坑却有人把她拉上来。林家卯已经脱好鞋子,整齐放在鞋柜里,伸手扯了扯蔡俊宏。 姑姑的房子宽敞,一个睡房,一个玻璃书房。蔡俊宏站在书桌旁看姑姑写欠条:房子随便住,钱只要在合理范围内随意借,利息不高但要算清,大学毕业后开始偿还,十年内还清。蔡俊宏签好字放下笔,把那张徐凤汇生活费过来的银行卡放到林家卯背包的隔层,不再拿出来。 一天晚上姑姑家来了个男人,自己用钥匙开门。男人原本拿着一束玫瑰花,一看见蔡俊宏便把花摔到地上,那张比电视上的演员还好看的脸分明怒不可遏,但没发火。姑姑把蔡俊宏和林家卯赶到阳台关上门。门是透明的,蔡俊宏看见男人掏出一个戒指盒放到桌上,姑姑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争吵声很快穿透玻璃门。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结婚?”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情。” “我会对一个下了床就付钱的人有什么感情?还是你觉得我给的钱不够?” “那你为什么给我钥匙?” 姑姑似乎一下子又老了许多,她虽然比蔡德明小十岁,但也四十好几。她对面的男人依然年轻,一张脸光滑饱满,就连怒火也透着生气。这下衬得姑姑更年老色衰。 “把钥匙还给我。” “你先回答我。” 姑姑喝了一口酒,杯里的冰块有一个小孩拳头那么大,折射著杯里的酒。“你以为其他人就没有钥匙了?我懒得给你们开门。” 男人握紧拳头,林家卯悄悄打开了阳台的门。 “那你说,这两年,我有哪一次拿过你的钱。” 姑姑声音变小了,颓败不已:“不要对我演这些,就算结了婚我的钱也不会变成你的。” 男人最终留下戒指和钥匙走了。 姑姑喝醉了,给蔡俊宏和林家卯都倒了酒。林家卯尝了一口,舌头吐得长长的。 在记忆里,蔡俊宏见过姑姑交往的对象,年龄跟她相若,长得并不好看,但总能轻声细语地让姑姑柔软下来。后来蔡德明死了,姑姑便独来独往。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忌惮她,独身后更是。不过姑姑并不理会这些,甚至后来不再跟家里来往。 “我们住这里是不是不太方便?”蔡俊宏收拾饭桌,他们原本在吃饭。 姑姑笑了,“只要你不带女人回来,”她喝一口酒,“或者男人。”她看了林家卯一眼,“小孩就算了。” 蔡俊宏把从宿舍带过来的被子铺在书房地上,又跟姑姑要了一床被子盖在自己和林家卯身上。林家卯醉了,睡得更加不老实。蔡俊宏被踢著推著,两眼看向书柜,那里摆着满满的书,还有一个相框,是小时候的蔡德明和姑姑。蔡德明高高抱起只有几岁大的妹妹,妹妹怀里抱着一只猫,两人看起来很享受这份亲密。 姑姑仍是一头黑发,但真的老了许多啊,蔡俊宏想。放在枕头下的手机跳了一下,他太累了,没看一眼。那个给他唱小星星的人问他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他的确因为要赚钱还债忙得晕头转向,他或许明天会回复,又或许后天,但不是现在,他太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第15章 十五、 “瀚仔,把上次蔡俊宏的笔录调出来。” 办公桌不小,文件多,还放着宵夜,蚂蚁来爬也有些艰难。 “案发当天,他说他不舒服在家睡觉,自己一个人。他是在挑衅我们还是真的笨?没有人证物证证明他不在现场。” 恩仔拿着验尸报告:“死者身上有两组DNA,其中指甲里的皮屑和血渍跟蔡俊杰的DNA吻合,蔡俊杰手臂上也的确有相符的伤口。另一组DNA来自死者口腔里的毛发和体液,在数据库里没找到相符的。” 瀚仔转动椅子盯着天花板,没一会儿就头晕了。“双胞胎的DNA应该一模一样,是蔡俊杰还是蔡俊宏,我们也不能确定啊。” “案发现场人来人往,采到的指纹有好多枚,能找到的都问过话了,都有不在场证明。” 中叔剔著牙,说:“双胞胎DNA一样,但指纹不一样。带蔡俊宏回来比对一下。证明不了他杀人,至少可以排除嫌疑。” 案发现场和分局在不同的区,来多了便熟悉了。有多少交通灯,什么时候转绿灯,不知不觉记在脑子里。瀚仔开着车,抱怨上一手的人在车里抽烟,味道散不去。 案发现场的套房很小,卫浴如果进去两个人就转不了身。恩仔一个人在里面,戴着手套缜密地审视每一个角落。凡是有扫出指纹的地方都贴了标示。他不小心踢到垃圾桶,瞥见墙身有一条裂缝。他细看了一会儿,接着毫无预兆地蹲下来将手往墙缝里探。站在门口的瀚仔看见他摸出一支口红,上面没有任何标示。 “这个有采证过吗?” 瀚仔在被问话前就低头翻查文件,半晌,抬头道:“没有,连证物纪录也没有。” 恩仔掏出带来的鉴识工具,小心谨慎地采指纹。 有了新的证物,瀚仔眼神也有了光,敲响蔡俊宏家门也多了几分力。来应门的是林家卯,只把门开一条缝。 “蔡俊宏先生在家吗?麻烦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请等一下。” 出来时是两个人,林家卯换了套衣服。一人宽的楼道一个跟着一个下楼。林家卯走在最后。 “李律师可能要晚一点才到,我就在外面等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不想回答的,就等李律师来了再算。” 瀚仔走最前,没回头,不知道魂不附体的蔡俊宏有没有听进去。整个楼道除了林家卯的声音,就是各自的脚步声。 瀚仔和恩仔来得多了,街道上的人都能认出来。阿勇背着个包下楼,恰巧看见蔡俊宏被带走。虽然没套上手铐包着衣服,但那情形也差不了多少。 “啊你怎么又忘了!”一个女人追出来拍了下阿勇,接着往他腰上挂水壸。“等一下车走到一半你又渴了。”女人顺着阿勇的视线望去,怜惜地叹了一声。 阿勇看见女人手上拿着书,问:“看完了吗?” “还没啦。”女人有些羞赧又有些不自在,她摸了摸梳得整齐的头发:“有点难,看不太懂……” 阿勇却笑道:“没关系,慢慢看。你喜欢的话我再去买。” 女人嘴里小声埋怨浪费钱,但仍旧点了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蔡俊宏来过分局几次,关公像就摆在一个显眼的柜子里,他依然害怕得发抖,即便瀚仔的声音再轻,他还是被吓得一弹一跳。 “请将手放在这里。” 那是一台指纹扫描仪。蔡俊宏的手指头摁上去,片刻,指纹便清晰出现在一旁的萤幕上。他想起有一次也这么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指纹。 “拜托啦。” 他被塞了一叠厚厚的小册子,没仔细看内容,只见自己的指纹印在光粉纸上。 室友说:“我女朋友是其他学校的,这是她的社团任务。我一个人发不完,你直接随便发就行了。拜托拜托。记得发的时候拍影片,他们之后要剪活动纪录。” 哪里人多,蔡俊宏就站哪里,早一秒发完,他能早一秒甩掉手上的山芋。接过小册子的人大多是笑着阅览的,只有少数人尴尬不已地回头看他。蔡俊宏撇过头,宁死不跟人有视线接触。当手里的小册子只剩下几份,他终于仔细看了起来。那上面画了几个小人,有男有女,大家手牵手,还画了保险套,把死物画成活人一样有生命。蔡俊宏抬头,这里有男人和女人牵手,也有女生和女生牵手,小册子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他把剩下的小册子放背包里,转身走进旁边的客运站。 蔡俊宏下了客运,人还没清醒,但耳边全是熟悉的腔调。阿公阿嫲家附近的人都认识他,认不认得不一定,他不敢冒险,只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行走在阴暗里。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蔡俊宏抓住一份小册子伸出手。可他的手像遭遇暴雨狂风的枝条,咻地又缩回去,怕晚了就要断了。年轻人目露猜疑,蔡俊宏夹紧身上每一块肌肉跑了。一个在阴影里瑟缩的人怎能不引起注意,蔡俊宏走得太快,一脚踢翻路边一个香炉。他实在斗胆,香炉后坐着的可是一樽土地公。他只好弯腰摆正香炉,又把地上的炉灰捧起倒回香炉里。线香断了,他实在补救不了,惶恐得像断了他的命。他又只好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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