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霜拉着夏征雁,不发一语。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夏征雁把衬衫给愁霜,让他穿上。 牛叔家还是一样,三间平房连在一块,愁霜那会儿觉得牛叔家真大,现在往门口一站,却发现转个身两步路就走完了。 村里几个干部聚在门口,牛叔是老一辈的村官,村里人都尊敬他。几个人见李大志领了人过来,都好奇望。 李大志不敢替他们介绍,还是夏征雁先开了口,“我们是牛叔的后辈,来看看他。”他没有明确表示身份,就是摆明了不想说,在场的人也都明白,让他们进去了。只不过人进去之后,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想起来什么似的。 “这……是愁霜那娃吧!” 他这一说,有几个也都想起来了,一边说着不像了不像了,一边感叹,人生际遇千变万化。 牛叔走的衣服都穿好了,牛明跟他媳妇守在边上。见愁霜跟夏征雁进来了,一时没敢认。 牛明是牛叔的儿子,比愁霜大十来岁,愁霜在李大国家里挣扎的时候,他正在县城念书,两人不太见面,他就只在放假的时候跟愁霜打打交道,但那时候的愁霜绝不会长成这个样子。 干净挺拔,自信又充满着力量。 “愁娃?”他试探着问。 牛婶坐在房间里的凳子上,闻言看了看来人,确定了之后,她满眼的惊骇,然后不可抑制地流出眼泪来。 愁霜蹲到牛婶面前,“婶儿。” 牛婶“呜呜”地哭出声音来。她老了,相伴一辈子的丈夫即将离世,她更加沧桑。 “愁娃?” 愁霜:“嗯。” 夏征雁站在愁霜边上,牛婶抬头见到他,哭得更伤心,“夏大夫啊?” 夏征雁点头:“牛婶。” 牛婶拉着两个人的手,只是哭,说不出话来。她流着眼泪,远远看着只剩一口气的丈夫,哽咽着呢喃:“老牛,愁娃长得好,壮实,你放心吧。” 牛叔已经听不到任何话了,愁霜在他床边,叫他:“牛叔。” 夏征雁一直在愁霜身边,扶着愁霜的肩膀,无声传递着自己一直都在的信息。 两个人陪了牛叔牛婶一会,天就黑了,简单吃了点晚饭,牛明的媳妇就给准备了一间房,让休息。床很硬,夏征雁睡得不安稳。牛明得守在牛叔身边,愁霜就跟李大志,还有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去拿殡葬酒席要用的东西了,要用大桌子,都还在李大志家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征雁迷糊间感到边上有人躺下来,他惊了一下,边上的人立刻搂住他肩膀,“我。” 听到愁霜的声音,夏征雁的心瞬间回落。 “怎么去了这么久。” 愁霜:“路黑,看不太清。” 夏征雁点头,村里的夜,的确是很黑。 愁霜将头埋在夏征雁肩颈,累得好像迷糊了,“哥。” “嗯?”夏征雁回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人说话。 夏征雁哭笑不得,在黑暗中摸摸他的脸。 “睡吧。” 愁霜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牛叔凌晨走了,很平静,家里人什么都是预备好的,夏天家里留不得人,所以仪式走得很快,隔天一早就送去火化了。牛明跟他媳妇很能干,牛婶也算省心。送葬一早天还没亮就吹吹打打,哭声震天。火化之后,骨灰是要直接“上山”的,愁霜跟着牛明一起帮忙。 临去之前,伴随着冲天的喧闹,愁霜挡着外人,亲了夏征雁的额头一下,“等我回来。” 夏征雁点头。 都走了。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牛婶坐在门口的一个小藤椅上,愣愣地望着门口,望着望着眼泪就往下淌。 “牛婶。” 夏征雁拖了个小凳子,坐到她边上。 牛婶揩了眼泪,笑了笑。“夏大夫。” “叫我征雁吧,以前也都这么叫的。” 牛婶露出点不好意思来:“我都不懂,听大志还有牛明说,你是城里顶厉害的大夫,不敢乱喊了。” 夏征雁:“不算顶厉害,只有一点。叫征雁吧,没事。” 牛婶的眼里又氤出眼泪来,好像想到了以前。老牛咋呼,人却顶热心,人家都不管李凤凤还有她那个娃,只有他管,连带着自己媳妇儿也要跟着管别人的吃喝。李凤凤这个人怪,喜欢的时候恨不得抱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不喜欢的时候又丢在一边,连水都不给一口。愁霜在她不喜欢的时候就吃不饱饭,老牛就把他往家里领。后来愁霜住在李大志家里,吃不饱更是常事,可是那时候他们因为工作变动调到镇上去了,老牛鞭长莫及,终于让这个娃娃受了大苦。 “老牛,应该能投个好胎吧。”牛婶说。 夏征雁点头:“当然了。” 牛婶满是风霜的脸,笑了笑。牛婶进去休息了,她太累了,这几天几乎没合过眼。 夏征雁就在门口坐着等,等愁霜他们回来。 没想到先来的是李大国。 李大国的视力很受影响,走路也不太稳了,原来肥壮的身材现在迅速消瘦下去,更显老态。他拄着一根木棍,不像拐杖,比盲杖也粗一点。 “夏主任?”他喊。 夏征雁站起来,离他几步远。 “是我。” 李大国伸手向他这个方向,好像要拉人,夏征雁往后退,没让他拉着。 “什么事?” 李大国好像知道了夏征雁在躲他,也不抓人了,就站在原地,用那根粗粗的木棍子撑着自己。 他粗鄙糊涂了一辈子,这会儿好像聪明了似的。 “夏主任,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要注意。” 夏征雁皱眉,他不喜欢李大国这装神弄鬼的样子。 “什么事?” 李大国往门边走了走,“你过来。” 夏征雁往那边走了几步,但离他依旧几步远,是可以立刻转身就跑的距离。 李大国也知道夏征雁防备他,没勉强,开口说:“你注意李愁霜那个崽子!” 夏征雁:“你什么意思?” 李大国神情倨傲,咬牙切齿地道出了自己天大的冤情。 “李愁霜真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野种!他害我!他的心太狠了!我真白白养他那么多年!” 夏征雁不想再听他说这没逻辑的话,转身就走,李大国朦胧间见他走了,大着声音喊:“那小子是自己摔下去的!” 夏征雁的脚步倏地停了。 李大国看不清,可是光感还有,在他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夏征雁停下了,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感。他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喊叫,跟老婆犟嘴,骂儿子,吃饭大声,路边撒尿,调笑妇女,他活得很有男人味。前半生,他始终扬着下巴彰显男人的尊严。可是临老,却要捏着鼻子过日子。儿子李大志不听话,硬要留在外地打工,他要医院赔钱,这小子竟然背着他说不要了。自己家婆娘也看不起他,待在娘家,连家都不回了。思来想去,太憋屈了。可李愁霜这野种竟然过得人模狗样起来了,小小年纪也在自己面前乱吠,作为男人,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夏主任,我跟你讲,李愁霜就是个养不熟的小野种!我们盖房子那年,根本不是意外,是他自己从楼上摔下去的!” “你胡说。”夏征雁声音冷了下去。 李大国笑:“我胡说?前天晚上他跟大志在外面说的话老子都听到了,他自己亲口承认了,就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就为了让你来接他!” 正午了,夏天的日光晒得人皮都脱一层。可这时候站在太阳底下的夏征雁却浑身发冷。 李大国邀功:“夏主任,这崽子真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太狠了他妈的。摔下去也不怕脑子开了花。你知道了这事就得了,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啊,别养他了,小兔崽子还不是为了自己,那么小的年纪,也太会算了!!” 夏征雁觉得自己中暑了,脑子嗡嗡嗡响。 “你闭嘴。”夏征雁渐渐找回理智,语气跟冰一样,“你就算是把天说破了,苛待愁霜的事也绕不过去。” 李大国的笑容渐渐消失,“苛待个屁。小畜生还配我怎么他?真是一个妈养的一窝蠢蛋。”他咬着牙,脸上的肉颤动起来,“活该你被算计,养一辈子狼去吧!” 声音很大,夏征雁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一阵阵的嗡鸣。
第四十章 半坡村的夜晚对愁霜来说不陌生。因为十几年来,这个地方都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一条路上的坑填了又填,却依旧填不平。非得整条路都掀了,尘土飞扬,才能破除沉疴。 四个年轻人分别一角,抬着沉重的桌子哼哧哼哧往前走,前面一个年纪小的小伙打着手电筒引路。小小的光,随着脚步晃晃悠悠。 “愁娃,恁吃得力不?(抬的动吗)”一个稍大的青年人问他。 “没事。”愁霜说。他高三以后锻炼的频次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是这个重量还是能承受的。也许他天生就是这里的人,无师自通,吃得了力气。 “恁啊……”那个年轻人感叹,“要说命不好也是真不好,在大国叔家……”他意识到大志也在这里,就尴尬地顿住了,愣了几秒后见大志没说什么,就拐了个弯,换了个讲法,“好好的一个娃,愣是没了一条手臂。”他一边说话一边扛着东西走路,气息就不太稳,一声叹息夹杂着惋惜悠悠传来。 “可要说好呢,也是真好,被恁哥带走了,夏大夫那样的人物,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他问,“夏大夫对你好?” “很好。”愁霜说。 那人笑了笑,“你考学了没有?” “刚高考完。” 在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完完整整念完高中的,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九年义务教育在这里就是完成任务,现在在社会上闯荡了,发现原来读了书是可以跟别人不一样的。都在工厂里做活,有的人就因为多读了两天书,转眼就变成了小组长。人真是矛盾。人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坐在课堂里的时候,他们觉得念书无用,轻蔑地满世界张扬,彷佛逃了两节课就是对得起自己的青春了。可是要用双手创造劳动价值的时候,他们又恨不得脑袋上挂着“读书人”三个字,想要凭借这三个字快一点挣到“好前程”。殊不知,读书、知识向来是最公平的,当初你不要,现在也不会凭空出现在你身上。 “考得怎么样啊?” “第一名。” 那人赞叹着,“全校第一啊!真厉害!” “全省第一。”愁霜说。 在场的几个人惊住了,有两个脚步都停了,步伐不统一,桌子就要倒。愁霜稳住了,提醒:“走路。”前面打着手电筒的小少年回首瞧愁霜,他一回身,手电筒的光就直直对着几个人照,愁霜逆光眯起了眼睛,再次提醒,“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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