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叶的眼珠转了转,“听上去朱祐辉的妈妈似乎很想和你家保持不错的关系。” “对,因为那时议会竞选,朱隆诚议员想拉拢关系,而星见寺刚好在曙山周边很有威信。” “所以你的烦恼就是,朱祐辉并不是单纯地想和你一起玩才跟你做朋友?” “不,我从没在意过这个。我是——算了,还是先把没说完的说完吧。”永琏将掉在地上的花生壳拾进垃圾桶里,“自那以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他常常来我家,我也隔三差五地去他家找他,反正银鸥街也离得不远。那时的我像他的跟屁虫似的,现在想起来真是蠢死了。” 绫叶咯咯地笑起来,“但你肯定是因为觉得一起玩的时间过得很愉快,才会总是去找朱祐辉的吧?” 廊外的鹅毛大雪缀成了白茫茫的幕帘,凝视得久了容易让人遁入空想。永琏迫使自己错开目光。 “那家伙……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仿佛没有他不懂的事,历史也好、地理也好、法术也好,聊到某些地方和发生在那里的事,就像是亲自去过、亲身经历过似的。你刚才说变戏法,以前那家伙也给我变过,但不是拿的竹叶。” 永琏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初秋了。他记得他们两人跑去枳霞川岸边,徒步向北,朱祐辉随手折了一截芦苇。芦苇很轻,到了他手上更是完全失了重量,他拿在手上交替地旋转着、抛舞着,不管多高,总能稳当地落进他的手里。芦苇的穗慢慢地延长,像雾又像火,还闪烁着银星。他在永琏身前,他的背后只有夕阳中的枳霞川,永琏坐在大卵石上看着他。他像是在表演一种祝舞。不知看着他把玩了那根芦苇多久,最后他将芦苇往河里一扬,薄薄的银光便缓缓沉进了水里,就像被稀释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永琏将背完全靠在交椅上,短短地轻笑一声,“只不过,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 “哪种远?” “我……我形容不太来。就像是把握不到他,哪怕和他呆在一起,也总觉得他很快就会离开——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去年我才会说那种话……”永琏埋下头,沮丧地抓了抓头发。 绫叶探过脑袋,“你对朱祐辉说了什么?” “他比我大两岁,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嗯,他会比你早两年毕业。” 永琏看着炉子上的火,“去年我问过他报考的学校,他说朱议长还是希望他能读名校。然后我就问,‘首都凝能学院不算名校吗’,他听了就转过身来看我,玩笑似的——不,就是开玩笑。他说,‘如果你想去洛宛,要不我也考这个学校?’” “于是你说?” 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在了喉咙,永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咽下,“我说,‘可以吗?’” 明明就坐在火炉边,永琏却觉得浑身上下冷极了,浑身上下更加沉重,他咽了口唾沫。 “那时的我真的太差劲了……刚问完我就觉得自己好蠢。幸好那时他没有拒绝,更没有直接答应,只是笑了笑继续收拾他的那堆书。结果到了考战斗理论和魔法理论这两门最重要的科目的那天他居然缺考,绝大多数凝能学院都要看这两科的成绩,所以他只能留级了。虽然现在知道他留级的原因不是因为我那时的蠢话,他也说没关系,可是……” “但现在的结果还是很好呀。朱祐辉已经顺利去加梅里亚,而且每周都会回来找你呀。” “之所以回来也是因为——”永琏难堪地抓了抓头发,“他要启程去加梅里亚的前几天晚上他叫我出去吃饭,回家路上走到青鹊桥他突然停下来说每周都会回璃光的。” “是你先问朱祐辉能不能常回来的吗?” “没有,或许是那时我的表情真的很难看吧。哪怕我没有开口求他,但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 绫叶沉思片刻,“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什么?” 绫叶好奇地仰起头,“如果朱祐辉考取的不是中央凝能学院,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渴望去加梅里亚吗?” 永琏意外地看着她,有些迟疑。 “可能……不会吧。” “那样的话,我觉得你希望他能留下来不是因为幼稚或者孩子气。”绫叶展开微笑,很确信地说,“是因为朱祐辉是朱祐辉,所以你才会产生这样的愿望。而且朱祐辉之所以干脆地答应你,也是因为永琏是永琏!” 然而这话并没有彻底地安慰到永琏。 其实他很清楚,从学院城萨姆莱德到璃光即便是坐清早的特快列车也得下午才能到,一来一去要消耗大量的时间。他不敢就这个问题去询问朱祐辉,他也始终不愿细想,这只会让他的期盼变质。永琏忽然意识到,当自己和朱祐辉呆在一起时总会沉溺于摇摇欲坠的安逸,故意忽视其他任何可能存在的矛盾,因为一旦深入追究某些问题便极可能丧失现有的安泰。 如此下去便好——永琏逃避似地想着。他已经习惯于如今的生活,他只想畅快淋漓地享受它,他只希望它能持续得越久越好。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不是多么丰富多彩的日子,甚至略显单调枯燥,为何自己如此珍视呢? 父亲同筱原和也谈完话时雪小了些,于是他们便离开寝林下山回家。漫山遍野的白更容易让人陷入空想,走到新莺桥时父亲发了话。 “你是真打算考中央凝能学院吗?” 父亲的提问令人疑惑,但永琏如实答道:“对,我想去。” 此后,父亲再度不语。明明不是多么沉重的话题,更算不上不幸的消息,父亲的眉尖却长久聚集着浓厚的阴云。永琏不安地看着父亲,父亲却没有看他,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留有凌乱脚印的雪中山道。只需片刻,落雪便会将其抹除。 等待许久之后,父亲终于平声回道:“那这半年好好努力吧。” 永琏猜父亲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但在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提升学的话题。 到家时天色还早,离饭点也还有段时间。明明没有费时费力的活,永琏竟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大半似的。回到房间的下一秒他就闷头倒在床上,放任思绪如开闸的洪水般在脑中奔腾。 不知自何时起,永琏已经习惯朱祐辉走在稍前一步的位置。朱祐辉就像一个道标,如果他从眼前消失了,那么自己还能坦然自若地前进吗?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孩提时期只需思考明日该怎么玩、去哪里玩,不懂何谓远方、何谓分离,盼着明日、盼着长大,未来不过是明日的明日。 久远的往事模模糊糊地眼前展开,如陈旧的水彩画一般。 那是个盛夏,天空的蔚蓝干净通透,积云如同画布上一片片尚未被抹开的白颜料色块。蝉鸣悠长,哼唱着午后的沉闷与索然,于是西来庆太出了个主意,他说山上某条干涸的溪边有一座废弃木宅,很适合玩捉迷藏。孩子们齐齐地答应,那时的西来庆太还是个胖墩墩的小子,却兴冲冲地跑到最前面给大家带路。藏在树林中的游乐场像是个秘密基地,曾经的主人已将大部分家具撤走,剩下破损的桌椅与门板沐浴尘埃与风雨。 只要蜷缩起身子就能躲进储物室的壁龛里,外面还有一块挡板作掩护,这藏身之处一点也不脏,处仅有些报纸碎屑和植物叶片,再一张磨损的竹编坐垫。躲在这里,窗外的蝉鸣和阵阵松涛都听得很清楚,那个负责抓人的孩子的脚步声就在隔壁。 不会有人找到自己,这可是个宝地,甚至还能沿用到下一局。只需要等待,等待……随后,困意悄无声息地造访。没办法,这个壁龛既不宽又不窄,干净还凉爽。当眼帘彻底垂下来时或许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找到自己—— “永琏——永琏?” 再睁开眼,映入视野的红发仿佛红彤彤的太阳。他明明不是这局游戏的参与者,也确实不是幻觉。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你呀。西来庆太找不到你就回去告诉了你妈妈,那时我在和杜多阿姨说话。先出来吧。” 朱祐辉伸出手,那时的他看上去很高。 起身的那一刻,左腿发出不满的呻吟。 “腿麻了?” 于是他也一起在墙边站了会儿。 “你怎么找到我的?” “直觉吧。来这里之后想了想你会藏去怎样的地方,幸好,我一次就猜中了。” “运气好而已,要是换个地方绝对找不到我。” “好啊,那就试试看吧,不论藏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那时已是黄昏,树林的影子被拉长加深,烈日的余晖极尽浓艳却灼热不减,将整座曙山涂抹成璀璨的金红。废弃木宅附近的灌木已经有大半个人高,朱祐辉拿着匕首走在前面,斩断茂密且扎人的杂草。 “小心脚下。” 草丛里到处都是石头和树枝,走起来磕磕绊绊。终于走出树林时,短裤上还挂上一串苍耳。原来这栋废宅距离主干道有这么远。 一辆自行车停在车道旁的土坪。 “你骑车上来的啊?” 朱祐辉收起匕首,跨坐到车上,“坐吧,我送你回去。” “我还是走路回去算了!” 他扭过头,“为什么?后座上又没放针垫。” “不是,这条路前面的坡太陡了!你要骑车就骑去,我自己走。” “那就要多花十几分钟,到了家你妈妈可能会更生气。” 那时的风比想象中的还要清凉,让人沉醉的同时,不得不为它的迅疾胆战心惊。 “你、你骑慢点儿!” “这也不快啊。” “前面有个大转弯,我可不想暑假刚开始就摔断了腿,万一车翻了我们都得完蛋!”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要是害怕就抓紧我。” 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听出朱祐辉现在正笑得开怀。 “谁害怕了,我是——啊啊啊啊啊啊!喂!” “这风吹着很舒服吧?” 自行车稳当地驶过两道弯后,风声里便只剩下了畅快的大笑。霞光将所有的斑斓抛给了游云,那一抹一捺的绯红与金黄完美融合,还有那薄淡的烟紫、通透的靛蓝做底,让人移不开视线。无论是多么神通广大的画家都勾勒不出能与之一模一样的瑰丽,不论是天空还是少年的背影。 “话说……老妈真的很生气吗?” “我会帮你求情的。” 于是,母亲的责备时间没有那么长。放宽心后压抑着的疲惫感骤然释放漫遍全身,耷拉着步子正打算朝家门走去时,却感知到朱祐辉伸手从衣领后方取走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金色的刺槐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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