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青没想到他真的会回答,而且还提到了自己的生母,其实他隐约猜到林屹言最后的转变并不是因为林建业下了最后的通牒。 “我妈她生前似乎说过一句,希望我成为正直的人,很不幸我既不能理解什么叫正直也很难做到,想了下自己正好读警校,就当去找那句话的意义了。”林屹言说着,平静地将烛台拿过,又点了一根蜡烛。 “这根燃了一半了,没多久了,再点一根新的。” 林宜青看着暖光在林屹言的鼻梁上跳动。 他突然探头亲了一下林屹言的鼻尖。 林屹言愣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抚摸小动物一样的手法。 记忆中那个声音说,不要害怕,我不会离开。 林宜青慌张中说:“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故意想让你提你妈妈的事…… “你要是实在害怕,我可以等你睡过去再离开。”林屹言说。 林宜青躺下,盯着天花板:“你在这儿我根本睡不着。” 林屹言摊手:“那我走了。” 林宜青点点头,看着背影带上门把手。 林屹言离开时回头了一下,林宜青似乎在用自己的眼睛目送他。 口型好像在说晚安。 林屹言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林宜青被橙黄的烛光包围,他才发现自己到最后也没问出那句: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怕黑。 “最后还是没给我说晚安。” 林宜青看着那跃动的火苗说。
第18章 林屹言有无数次回顾自己的童年。 从指间落在钢琴上开始,到母亲车祸死亡通知时结束。 母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只剩下黑白灰三种颜色,他变得少言寡语,沉默得快要把自己进化成一个不需要语言的怪胎,直到有一天父亲带回来一个女人和小孩。 那小孩和女人长得很像,都是骨架纤细,柳叶细眉,水灵灵的眼睛,只是女人爱笑,小孩却一言不发。 林屹言刚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经过公共区域时则对这两个人视而不见,女人对他态度温和中掺杂许多讨好,但行为很注意分寸,从不会主动敲他的房门,那个耷拉眼的小孩倒是经常怯怯地偷看他,他感到被注视时会箭一般盯回去,那孩子就会睫毛扑闪着缩回视线。 林建业说,这是你们的弟弟,叫林宜青。 而林屹言因为一句私生子被爹赏了一耳光,罚完站,大哥友善地摸摸林宜青的头,将两个人拉至面对面,说:“这是你二哥,你们握个手好不好?” 林屹言脸色很抗拒,但对面的小孩已经伸出小手,颔首低眉瞧他,林屹言只好敷衍地抽出手,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对面的手掌。 那张手掌很凉。 从此后林宜青在家都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哥后面,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这是什么,这是做什么的,林屹立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又再三叮嘱花园里哪些东西碰不得,俨然做好哥哥的该尽的职责。 对二哥他则是能躲就躲,但又总会藏在门后或者楼梯拐角处偷看。 以至于林屹言每次回二楼,楼梯口卧室的门缝总会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林宜青又在偷看他。 几次后林屹言实在烦了,他几步跨上去伸手推门,嘭的一声,林宜青被门框弹得坐在地上,摸着被撞红的额头,满脸惊恐地低下头。 林屹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林宜青缩在地上不作声。 这是林屹言第一次仔细打量他这个弟弟,虽说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林宜青这段时间一直东躲西藏,对他的恐惧要大于好奇。 此刻林宜青垂下脑袋,露出毛茸茸的发旋,睫毛不停地发抖,像一只瑟缩的松鼠。 林屹言心下烦闷,弟弟这个词在他理解中依旧一片空白,怎么就突然钻出来一个陌生人,只因和他有同一血缘,从此以后将以兄弟的关系绑定一生? 这个弟弟更像从天而降的陨石碎片,将他丑陋不堪的童年更添一道血痕。 林屹言站在门前不动的那半分钟里,林宜青亦不曾抬过头,用手胡乱地摸地面,撑起上半身跪坐在冰凉的木地板,等待头顶这个人离开的征兆。 林屹言长长呼出一口气,摔了门自己回房了。 林宜青吃了教训,接下来的日子连看都不敢看他二哥一眼。 暑假一结束,林屹立回国防大念书,林宜青则托关系转学至家附近的小学,每天上下学和林屹言同路,回去的路上总跟在林屹言身后几米远。 林家没有接送小孩上下学的习惯,林屹言母亲在世时会亲力亲为接送小孩,而林建业则认为小孩从小要独立,十多分钟的路程就让大的那个照顾一下小的那个。 不过林屹言没把那句你放学等你弟一起回家记在心里,倒是林宜青总小跑着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既不太近又甩不掉地缀在他身后。 有一天放学林屹言甚至遇到有人向林宜青搭话,那人说小朋友你等一下,林宜青害怕地向前跑,没看路便一下子就撞在他胸口上。 抬头时林宜青吓得一抖,不知道是怕骗子还是更怕撞上了林屹言。 怕成什么样子了?林屹言心想。 面容温和的中年男漫步向前:“小朋友别乱跑啊,你爸爸说了让我来接你。” 林屹言面无表情:“你知道他爸是谁吗就在这扯?” 中年男依旧笑盈盈地,并不知道他俩是兄弟,继续哄骗道:“小朋友你这是什么话啊,叔叔本来就是你爸爸同事,这样吧叔叔给你爸爸打个电话,给你确认一下。” 林屹言不知道这是什么骗术,街上现在人不多,林宜青吓得在自己身边不搭腔,他心想就这种倒霉蛋模样骗子不找你找谁,蹙起眉一把扯过林宜青,将之拉到身后,对着骗子说:“再上来一步我就报警了,趁我报警前赶紧滚。” 中年男脸色忽变,嘴上依旧说着,“你这孩子这下让叔叔怎么办,都答应了你家大人来接孩子放学……”但步子已经转了方向。 林屹言做出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骗子脚底踩风地赶紧跑了,就剩两个人,林屹言转过头看低头不语的林宜青。 “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林宜青还是保持沉默,林屹言只觉得心烦极了,把扯在自己衣角的手扒拉开,转头就走。 林宜青看他走便跟上来,走了几步又摔倒了,林屹言回头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又怯怯地望着他,两人隔着几米,没人朝前走一步。 林屹言又转身回去。 如此总隔着几米的距离是他们兄弟关系的日常写照,不管在餐桌还是上下学路上,两人总像画框的两边,中间留出疏离的空白。 但免不得有一些两人要坐在一起装和气的时候,那就是过年。 林屹言那时快十岁,过年于他就和受刑差不多。母亲去世后第一年,他从某个孩子的嘴里听到了一句小声的丧门星,他走过去把人打到满脸是血,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他母亲的死因。 这次过年两父子也吵了一架,林建业对林屹言怒吼时,他突然失神了几秒,红着眼睛咬牙说:死的怎么不是你。 林建业瞠目愣住,大气不敢出一口,本该落到人身上的鞭子也随之一松。 年前两父子因为这句话,林屹言在大门外跪到人快昏迷,他醒来的时候,怀里被塞了一个巧克力球。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抬到沙发上了,可能是苏小纭也可能是保姆,而不远处他那不熟的弟弟在楼梯口悄悄看着他,手里好像抱着一个零食盒子。 他心里出现一个冷笑:连这样的小孩也会可怜你。 林家过年一向是举家回林建业老家,热热闹闹聚集一大家子,林家亲友众多,大人忙拜年寒暄,一大群小孩就按年纪在一起玩乐。 林屹言被安排至和林宜青一间卧室,两张小床靠在墙边,除夕前一夜,林宜青穿着睡衣坐在床头,呆呆看林屹言不情愿地换上睡衣躺下,在黑暗说林屹言说:“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林宜青赶紧缩回被子里把自己严严实实盖住。 除夕当天起了个大早,林宜青个性虽安静,却是舆论的风暴中心,苏小纭处事八面玲珑,再多嘴的亲戚都不会不给她面子,而林宜青只好贴在大哥林屹立的身后。 林屹立此时正是亲戚口中光宗耀祖的图腾人物,在一众亲戚间得体大方地侃侃而谈。小孩子如林宜青则被安排到宽敞的大客厅看电视吃零食,林宜青不知怎么,发现唯一认识的哥哥林屹言人不在客厅,客厅里的小孩一边瞅着他,一边咬耳朵小声说话。 这场面让林宜青不舒服,他默默走出屋子,沿着排屋的村道走,路上他想,这里农村的房子都修得高大气派,不像桃村。 林宜青正四处游荡,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捡起路边的小石子朝他过去。 这一幕正好在湖边打水漂的林屹言看到了。 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场合,他母亲死的第一年,他在吊唁的人眼睛里看到或真或假的关心,也被一群半大小孩窃窃私语过。 可他看到林宜青转过头,朝那群小孩看了一眼,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什么态度都没有,木然地又转回头去。 那群小孩见他这样,又擦亮了一个小炮往他身边扔,炮在林宜青脚边炸开,他这次没有回头,很快跑开了。 那群小孩咯咯地笑起来。 清脆的笑声传到林屹言耳朵里,变得十分刺耳。 林屹言站在原地,他没想到林宜青会是这副反应,不管是怨恨还是气愤地盯回去,都会比毫不在意的表情好。 林宜青那样顺从且波澜不惊的态度,说明他已经习惯了这一次又一次的嘲讽,对他身份的戏弄和人格的践踏,都好似秋风落叶般飘零在地。 林屹言盯着弟弟走远的身影,胸腔出发出巨大的悲鸣,林宜青现在这幅模样,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只是上帝轻轻一翻手,遭人非议的际遇瞬间置换到林家的新儿子身上。 母亲的离世让林屹言的世界彻底颠覆,葬礼那天暴雨倾盆,他站在灵位前,接住每一个落在他头上充满同情气味的抚摸,灰黑色的人群中夹杂浓重的烟味和闭塞的灰尘味,雨声大过嘈嘈切切的人声,间或听见有人讲自己母亲生前如何高风亮节,又将他与大哥相比较评价了几句,最后都以轻笑结束。 葬礼最后,哀乐奏鸣,林屹言想举起拳头,可又放下了。 没人理解他,就像没人理解葬礼是一件漫长的等待。 那个时刻他突然感受到了奇异的共鸣,第一次明白那个离去的背影是他的弟弟,很多年后林屹言依旧会记起那双垂下的眼睛,清明而澄澈,沉重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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