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自己给了宋唯什么备注,手机通讯录里也没有她的号码。待在家里的日子我一直在写回忆录,关于双城的回忆录。现在的时空过于真实,而属于我这副身体的记忆正在加速度缓冲,一幕幕在我脑海浮现。 傍晚,叔叔还要去上班,阿姨则很喜欢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相册。 “你看,这是你爸年轻的时候。” “诶?旁边这个女孩子是您?” “咦?不是,等他回来我好好问问他。” 阿姨就像在教孩子识物,每一张照片都能引出很长很长的故事。她事无巨细地讲着,我不时为她优秀的表达能力而惊叹。 总体来说,岁月对她而言是温柔的。作为当年的师范生,她18岁就分配到了工作。23岁时,因为个人过于优秀,家里托关系把她调到了市区重点高中当语文老师,然后就遇到了我的父亲。我和她长得特别像,只是照片中的她浑身都散发着八九十年代的朝气和朴实。 对比她当时阳光而年轻的面孔,我忽然觉得衰老好像没那么可怕。或许是和年轻人接触多的原因,阿姨的气质现在仍不时流露出些少年意气。女性的韵味和风骨经历长年累月的磨砺和知识积累,到现在愈发耐人寻味。 “然后啊,我家囡囡就出生啦。” 她没有过度渲染生育的痛苦,也没有说分娩那两天一夜自己的心路历程。一切都是这样顺其自然,仿佛下泻的瀑布。我看着那个小女孩越长越大,像素越来越清晰,像片也渐渐没有的泛黄的陈旧感。 “囡囡啊,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可好看了,一点也不像别的小孩那样皱巴巴的。医生刚把你抱出来,你额头宽宽的,鼻梁高高的,小嘴小脸……就连小护士都说没见过那么好看精致的小朋友。” “嗯” 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极力把泪水忍了回去。 听阿姨说,我小时候不是好养的孩子,相册里有很多很多在医院拍的照片。黄疸、中耳炎、手足口病、水痘、发烧,伤寒……可以说从出生到上小学,我都像个瓷娃娃,美观而易碎。小时候的我,身边总有大人陪护,然而由于相片主角是我,他们大多没有照到正脸。自从上了小学,我慢慢健壮起来,也开始变得好动。照片上的小姑娘脸蛋黑里透红,举着“三好学生”的奖状,笑容灿烂,大门牙的位置空缺。 “你看,这大豁牙是不是很可爱?” “……有点傻。” 阿姨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你怎么会傻呢?当时你可是跳两个年级啊!” “……怎么做到的?” “嗐,还不是你爸爸背着我拔苗助长。” 哇?这么猛吗?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相册里就时常有空缺的位置,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填得满满当当。我看着相片上一墙的奖状和满架的奖杯,真不敢想象当时那个小姑娘身体里藏着多少能量。 “上了初中以后,你就特别不爱拍照。喏,去上海那回。让你好好照张相就恼了。” 确实,相册上的我面无表情,双眼冷得冒雪。明明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稚嫩,但是透着很隐蔽的疲倦。此后的照片就很少了,尤其是我的高中时代,仅有两张。一张是我和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在家里过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是“18”。另一张是我背着书包,拉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挥手,车站滚动的字幕显示“武名——歆岸”。 “那我的高中呢?” 阿姨摆摆手,“嗐,高中嘛,人人都一样。无非就是做题考试,哪儿来那么多时间照相。” 我的手指描着空荡荡的相册塑料膜边框,不知道该不该问。此时,叫我睡觉的闹钟响了。在阿姨的催促下,我只好很快地洗漱好,躺到了床上。我的房间很普通,干净整洁如家里的每一个地方。 阿姨有洁癖,家里从不放多余的东西——茶几上只有收纳遥控器和纸巾的一个竹编篮子,沙发、靠椅、柜子无一不是从简。家里的垃圾桶大多是只套着一个塑料袋,叔叔阿姨仿佛达成了约定,只在门口的垃圾桶里扔垃圾,其余的只是摆设。 白色的墙、原色木床、只放着图书的架子以及整齐并列着笔筒和字典的书桌。房间里是大块的纯色或淡色条纹,整齐、死板,除了我发现的一根万花筒。这物件不知道被谁藏起来,它夹在打包好的毛毯中间,被放在衣柜顶端。若不是前天降温,我也许不会找到它。 它筒身是玻璃做的,内壁画着梵高的《星空》,笔触细腻却很生疏,看得出制作者已经很尽心竭力了。玻璃管上有条横向的不规则裂痕,裂纹上还有四五条纵向的细小裂纹,就像是被人细细修过。我怕弄坏,一直没敢抬起手往筒里看。
第18章 颜“老师” “你喜欢星星吗?”伊琳娜穿着蓝白校服仰面躺在操场上,我们手指轻扣,晚风卷着青草香抚过我们的脸颊,我能感到涌动在年轻身体里的燥热。 “喜欢。” 我捏了捏她的手,笑意更甚,“但是更喜欢你眼里的星星。” 伊琳娜害羞地垂眸舔了舔嘴唇,一笑就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 “当我看星星的时候,觉得有一种深深的依恋缠绕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当我们看星星的时候,星星也在看我们。”伊琳娜转身侧卧,用她的手覆住了我的手,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溢满温柔,“要是高考后我们分隔两地,你就看星星吧。我应该能知道的。” “高考,你想去哪里呀?” “我要考全国最好的警校,回到武名,像我爸爸和叔叔、伯伯一样做警察。那你呢?” “嗯……我从前一直是想学医的,但是读文又不能学医,中医我不感兴趣。那我也去当警察吧!以后和你一起抓坏人!保护大家,保护你。” 童话似的话从少年人嘴里说出来,既深刻又美好,让人不忍挑断这层幻想和痴意。我一时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一束强光打到了我们身上。 “几年级几班的?!站住!” “快跑!” 伊琳娜拉着我穿过了教学楼、回廊、花园……我们笑着狂奔……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起来,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像破碎的镜子,一一竖着尖利的棱角向我的身体扎了下来…… 原来是梦。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心跳仍然很快。梦中的场景在我的回想中越来越清楚,尤其是伊琳娜的笑容。“滴咚”手机震了一下,一个昵称备注为“疯羊”的人发来微信。 “在吗千哥?今天周日,咱出去玩儿呗!” 这句话后面还附赠了一张表情包。咦?表情包上这个笑容邪气放荡的人,怎么越看越眼熟呢?等等,这古早像素……还有这校服,怎么和伊琳娜昨晚穿的一模一样? “啊?姐妹,去不去啊?” 又一条消息发过来,后面很快跟出一张“来喝假酒”的表情包。 呵呵……我当年的黑历史可真有意思——看着那个斜眼戴着廉价的塑料大金链子,手比“国际友好手势”的少女大佬,我有些无语。 “几点?哪里?” 我知道这人是谁,我的二货发小,她叫风·现任市医院儿科副主任·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和我升学经历一模一样·美丽优秀·妙手回春·阳。接到我的回复,聊天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一闪一闪,每当我要输字就闪出来。我把字删了等着她回消息,又消失不见。这样一写一删几下,我接到了风阳的来电。 “我去!你干什么呀千哥,发个消息跟便秘似的,半天发不出来。” “这特么该我问你吧?!” 我看见镜子里正在打电话的自己,嘴角裂得像个白痴。我的身体仿佛还留着这三十一年的记忆,面对不同的人,自己就会调整应对的状态,于是根据心情的直观感受,我大概就能明白各人从前在我心里是个什么样。比如风阳,我听见她说话就想笑,随后什么秽语、骚话想说就说。 “好,那你今天的时间就归我了丫头。” “好的,烂俗霸总,拜拜。” “诶诶诶!十点,小区楼下……” 不等她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然后用被子捂着脑袋笑了半天。现在是早上九点半,洗个脸和爸妈说一声。 “爸妈……” 我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内心感情很矛盾。难道我已经这么承认叔叔阿姨了吗?我洗了把脸,莫名感到羞耻和自责。然而看着阿姨在外面打扫的身影,我有些茫然。我是在对他们感到愧疚吗?算了,一想这个就头疼。 当我说自己要外出,叔叔和阿姨显然紧张了一下。 “哦,你自己出去?”叔叔夹了一个包子放到我碗里。 “和风阳。” 阿姨脸上的紧张荡然无存,转而笑道:“原来是阳阳啊,你早该和她出去玩一玩了!去吧去吧,晚上早点回来就行。” 我刚擦好嘴,只听小区院子有车子鸣笛两声,随后风阳打来电话。 “千哥,我到啦,快点儿。” “稍等。” 阿姨听到是风阳打电话,连忙起身去窗外打招呼。我带上帽子,把万花筒放到双肩包里背好,打算带出去问问风阳。阿姨临出门又塞了两瓶酸奶。她拉了拉我的领子,笑道:“给阳阳一瓶,妈妈打电话要记得接啊。” “嗯,知道了。” 刚出单元楼,风阳就等在车边,她取下墨镜,很大哥地给了我一个拥抱,“可算出来了!” 比起相册里的形象,眼前的她有些发福。咖啡色的卷发,溜圆大眼明亮得有些不谙世事,那丰满的嘴唇很红润,似乎总是预备着配合大大咧咧的主人开怀大笑。 “咦,闪开些,一身消毒水味儿。”我并不讨厌这股味道,甚至对此感到熟悉和安心,可是见了风阳就忍不住要怼两句。她也知道我是开玩笑,非但不走开,还凑了上来,“得嘞,上车。” “去哪里?”我系好安全带,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有些无聊。 “随你便。” “靠,你有没有搞错?不知道我失忆了?” 风阳打喷嚏似地笑了一声,“啊唒!那感情好,今晚都不用尴尬了。” “怎么?今晚有什么事吗?” 她耸耸肩,说道:“晚上有个局,咱们高中同学聚会。” “你大爷的……刚怎么不告诉我?今儿晚上要是我回去得晚,阿姨又得说了。” “阿姨?” 这时遇到了红灯,风阳忽然刹车,震得我向前倾斜,差点磕到脸。她面部表情凝聚成了一团疑惑,看着我问道:“不是吧冉一,你还真失忆了?那是你妈,亲妈!” “我看得出来。” 那么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无语地压低了帽檐。 风阳见我不耐烦,打趣道:“要说你也是真有意思啊,失个忆还转了性儿。要是从前,你可不会怕你妈。没事儿哈,我在叔叔阿姨眼里还勉强算是四好青年,今天要是太晚就回我家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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