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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昏脑胀，喉咙疼得厉害，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男人背着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很明显这个问题叫他吃了一惊。他好像慌了神，伸手要为我拨开眼前的长发。等等，我的头发…… 我避开了他的手，这才注意到伊琳娜给我剪的齐耳短发现在居然披到了胸前。 “镜子，我要镜子。” 我深呼吸，尽力保持冷静。那男人有些失魂落魄，直到我说到第三遍才匆匆为我找镜子去。 我摸着自己的五官，感觉熟悉而陌生。再看身体和四肢，早已褪去了青涩粗糙的皮肤和平直的身材。我的手在暗夜里苍白而修长，瘦得骨节也格外突出。我强撑着身体下了床，当我打开卫生间的灯时，视觉冲击力让我头皮发麻。 镜子里是冉一，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空洞的冉一。我抬手，冉一也抬手，我眨眼，她也眨眼……我感觉胸口发疼，解开病号服的扣子，惨白的皮肤上有一道约莫三厘米的暗红色结痂创口，缝合的线头路在外，泛黄的淡红色组织液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反着细碎的光泽。 伤口位于胸骨正中线左侧，每呼吸一下就连肺叶也会牵引着疼。我努力回忆着伤口的来历，发觉这副身体越来越敏感。才醒来时，我只有视觉听觉和嗅觉，至于麻醉过后的痛感完全感知不到。 而现在，我眼里含着疼痛感引出的生理泪水，每走一步，背上都要痛出层汗。 “镜子，镜子来了。” 这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护士，护士见我下地，连忙过来搀扶。 “家属是怎么看护的？病人才做完手术，这很危险！” 我回到床上躺好，男人满脸歉意，忙不迭把手中的镜子递给了我。我不想再看，说声谢谢就放下镜子，合眼养神。他身上有一股烟草混着洗衣粉的气味，因而就算闭着眼，我也能知道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护士见状，便从外面拿来了血压仪，给我量血压。 不管这儿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只想赶紧离开。也许这只是一个梦，我放才应该趁着梦不深给自己一巴掌的。可是看着这样的冉一，我会下手吗？
第16章 宋唯，宋唯 事情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转眼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待了一个月了，每天由叔叔和阿姨24小时监护，寸步不离。 期间，我尝试了各种方法，睡觉、冥想、暗暗掐自己……却没有一点用，那明晰的痛觉让我越来越绝望，或许这根本不是梦呢？还是说只有更极端一点才能回去。 我不敢细想，因为这副身体不但像冉一，就连名字也叫冉一。走极端就只有一次机会，我不知道她和冉一的关系，更不清楚这么做会给冉一带来什么后果。 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老鬼不在的生活，竟然不自觉说出了心中所想。 “极端” “什么极端呀？和妈妈说说呗。” 眼前这个正在削苹果的中年妇女是我的妈妈，大家都这么说。确实，看起来，冉一的眼睛和她的十分相像。只是她的苍老和眼袋改变了双眼皮，若是上眼睑弯的幅度再大一些，将有更多的风物落入她眼里。 阿姨把苹果切成小块盛到盘子里，分明满脸和蔼，语气却不容推辞，“吃完，总是那么不爱吃水果。” “谢谢。” 听到我说谢谢，她抿了抿嘴唇，随即又摸着我的头发说道：“傻孩子。” 这些天，这位阿姨对我的照拂无微不至，我本不愿意让她碰我，却也没底气避开。她很喜欢帮我编头发，通常是编成两条麻花辫，偶尔也会尝试些不同的式样。可是新式样大多不叫她满意，她轻轻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一番便会把头发打散，又编成普通的麻花辫。 在编辫子的时候，她嘴里总会念：“哎，果然还是和你的气质不搭。我家囡囡从小就安静，做什么都稳稳的。” 现在我吃着水果，阿姨又坐到我身后帮我编起了辫子。苹果切成大小适中的方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没有受火山灰影响，苹果的吃起来比阳城甜脆。我用牙签戳起一块，对着窗外的阳光观察，热烈的阳光透过果肉，露出了蜜蜡的色泽。我听身后有吸鼻涕的声音，不用说，阿姨又哭了。 “囡囡，咱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想吃什么？妈都给你做。咱们楼下最近开了家糖水铺子，你爸去尝了，说和你小时候吃的那家老字号的口味特别像……” 小时候，小时候，又是小时候……最近来看我的人都被叔叔谢绝在外，当我问及是谁，他的介绍总要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人家……”开头。对于这句话，我的无力感已化为厌恶。 “谢谢阿姨。” 我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她的呼吸随着话语一滞，不再说什么。我耐着性子吃完了苹果，原本美味的东西却因为这种命令式的关心变得索然无味，好像这些东西只是通过了我的嘴，最终还是要流到阿姨的胃里。辫子编好了，阿姨一如既往捏了捏我的脸，“囡囡，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 “阿姨，您能不能……” 这是我第一次向她提出需求，她眼里流淌着柔和的目光，就像初为人母的年轻女性在面对自己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我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被认真倾听。我顿了顿，把“不要这样叫我”咽回去，换成了“帮我洗洗脸”。她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和未干的泪，然而有些臃肿的身体却因为我一句话而充满了活力。 我躺在床上，听她的脚步声在门外越走越远。医院的热水房在一楼，而我住在三楼，要等阿姨上来至少也需要十分钟。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到窗边，站到了窗前的椅子上，看着楼下的花草，忽然有种久违的感动。 一个月的休养并没有养回我熟悉的冉一，我的两颊凹陷，关节仍然因为太瘦而过分突出。更重要的是，我这副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了。当我对着镜子想要笑一笑，或者说想看冉一笑一笑，却越来越觉得这副身体也许不属于双城里的冉一。那个冉一就像有阳光透过的，装着热水的磨砂玻璃杯。很多事情将她磨砺得不再容易被人看清，而那份拙意却让令人舒服的柔光愈发明显。她易碎却外表淡然坚强，喜怒不惯形于色，内里还怀有一腔温热。 而我的身体，就算有刺目的阳光照射，仍然看不见半抹生机。我很想融入楼下捉迷藏那群孩子，他们每一张小脸都洋溢着生命的朝气。这么想着，我不自觉已将上半身探出了窗外。 “不要！” 身后传来很远的呼声，似乎是幻觉，我不想理会。也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有勇气走出极端那一步，再回到双城。就算回到暗城也好，我总能再见到她们。我鼓起勇气打算一跃而下，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我被来人抢回了病房。由于作用力太大，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我的头枕在那人起伏的胸口上，原来是个女生。她不说话，我也不想动。我们一言不发躺着，她终于坐起身从背后将我抱住，我的视线因泪水模糊。 后怕、庆幸、委屈……脱缰的情绪通过放肆的哭声宣泄出来，我把眼眶抵在她绕到我身前的手臂上，泪水很快就濡湿了她藏青色的衣袖。明明知道我的所在地，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一个月了，我闭上眼的时候都在聚精会神听屋外的脚步声，白天、夜晚、沉重的、轻盈的……偶尔听到与你相像的，离着老远我的心跳能叫伤口都跟着疼。可是一次、两次、三次……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再度走远…… “冉一，我……我……” “啊呀！你给我放开她！！！” 脸盆掉到地上，水噼里啪啦溅了一地。阿姨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力气，三两下就把那人和我扯开，继而推搡一把，将她与我隔断出相当一段距离。这时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高挑个子、黑短发、蓝眼睛、一身警服，不是那个我熟悉的伊拉，更像是长大后的伊琳娜。 “阿姨，您听我解释。” “滚！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现在还敢打扰我女儿！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啊……” 说到后面，阿姨已经泣不成声。她的眼睛更红了，那气势就像是伤痕累累还要护崽的母狼。伊琳娜搓搓鼻头，抹掉眼泪，把带来的水果放到桌上，随后又向阿姨鞠了一躬，转身出了病房的门。阿姨气得浑身发抖，她抄起水果篮狠狠向门外一砸，向不远处的伊琳娜啐道：“带着你的东西走！不许再来找她！！” 我眼睁睁看着伊琳娜再次回来捡起水果篮，她把警帽压得很低很低。 “不要走！”我的嗓子因为太激动而感到紧绷，声音刺耳得可怕。 我想要追出去，然而阿姨决绝地挡住了门。走廊的尽头是落地玻璃窗，伊琳娜背光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转进了楼梯间。她哭了，哭得很厉害。银色肩章反着窗外的光，上下起伏得很明显，就算已经离我很远，我也能清晰地看见她颤抖的肩膀。 阿姨一直在把我往房间里推，全然忘了我伤口没有完全恢复。如果我是健康的冉一，一定能冲出这道门把伊琳娜抱住，可是现在我真的一点抗衡的力气都没有。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 叔叔手里提着刚从食堂打来的下午饭，见我和阿姨挣扎不休，连忙放下饭过来阻止阿姨，“孩子现在还没好呢！你要干什么？！” 趁着这个空隙，我终于跑出了病房。身后，阿姨的痛哭和呐喊让我头皮一紧，“快把她追回来！！” 我越走越快，胸腔隐隐作痛。眼看电梯已经下到一楼，我想也没想就往楼梯下跑。伊琳娜现在应该已经走出这栋楼了，可是我不甘心！我看着大红色的“2F”标志，咬牙擦了擦汗又接着下楼。楼梯间里传来一阵焦急沉重的追逐声，叔叔很快赶到了我的面前。 “一一，回去吧，听爸爸的话！” 我的速度很慢很慢，却还是扶着扶手一步步向下。叔叔的汗已经完全打湿了他的黑色衬衫，空落落的衬衫很不合身，就像一只黑布大口袋。忽然，楼梯下方传来很快的皮鞋上楼的声音。我怕自己被他强行带走，突破嗓子的滞塞感喊道：“伊琳娜！” 这一声在封闭的楼道里久久回响，叔叔呆住了。方才的皮鞋声停了片刻，继而一步步，声音在远离。 “伊拉！回来！” 我趴在栏杆上，宛如抓到漂浮物的溺水者。叔叔老泪纵横，靠墙蹲下，已经不再劝说。我靠着扶手，膝盖发软，心里的绝望几乎要把人压倒。我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安静的环境让我感到茫然。忽然，皮鞋的声音再度响起。 “嗒、嗒、嗒嗒……” 我听着越来越快的鞋跟与楼梯瓷砖相碰的声音，嘴角漾起了笑意，于是再度支撑起身体向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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