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猩红的汤筠刚扶着泪水涟涟的母亲安顿好,不断翻滚着的气血终于再也难以压抑,他大步流星地冲到了时川面前。 男人的身形高大却僵硬,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如同雕塑。他对自己面前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影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手心中那枚沾上血迹的胸针。 看到时川的样子,汤筠只觉得一股怒火直蹿到自己的天灵感,他咬着牙向自己面前的人质问道:“我哥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你没有保护好他?” 听到他的问话,时川终于缓缓扬起一张脸。 本来还在气头上的汤筠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时川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迅速地憔悴下去,他的脸上哪还有半分从前的骄矜模样, 微长的黑发与凝固的鲜血搅成一团,眉眼深邃,神情苍白阴郁。 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后,他似有所感地抬起脸,但瞳孔实则根本没有聚焦,与其说是茫然地注视着汤筠,倒不如说是他在透过面前这个人影遥遥打量远处的虚空某点。 可时川这番模样却根本不能使汤筠心中的怒火平息半分,嘴唇颤抖几下,他对着面前的男人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哥受的伤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时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汤筠的脸上。 “陈述和带了枪,本来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可是游洲替我挡下了子弹。” 话音落下的瞬间,汤筠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汇聚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狠狠抓起时川的领口,但到底没能对着那张惨败的脸下手,疾风扫过时川的耳畔,拳头最后重重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堵墙上。 这一声巨响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脸色狰狞的汤筠不断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拳头不断握紧又松开。时川则神情空洞地坐在长椅上,身上血迹斑斑,他近乎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白一片。 医院里的人都看出了这两个剑拔弩张的成年男人明显不对劲,但甚至连汤姨都不敢上前劝半句话,众人只能胆战心惊地提防着两人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筠重重地在时川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他神情凄惶,狼狈无助的样子并不比时川好上半分。 良久,汤筠忽然自嘲般地冷笑一声,然后哑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么?” 时川好像触动什么似的,微微侧过头,没说话。 汤筠并不在意他的默然,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妈嫁过来的时候,我哥正好高三。我也在这个学校,当时比他小一点,所以不太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这些事。” “媒人把我妈介绍给那个老头的时候,我哥已经被他赶出了家门。我妈觉得我哥太可怜,所以主动提议让他搬回到家里住,而且特意征求了他的意见,说如果小洲不同意,她就不会踏进这个家门。” 汤筠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试图压抑某种情绪,可泪水仍然像线一样地从两只眼角流下来。他把嘴一扁,好半天才用哽咽的声音组织好语言。 “我哥当时同意了,但是只和我妈提起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我绝对不能在学校提起他的存在。” “我脾气不好,当时又正是叛逆期严重的时候,我妈嫁过来之前天天拎着我的耳朵说这个哥哥成绩好,要向他学习,搬过来之后千万不能打扰人家之类的。” “他本来就冷冰冰的不爱理我,加上我妈总是偏心也让我很嫉妒,所以在我哥提出要求之后,我还以为他是看不起我才这么说的。” “于是我......我当时冲到他的面前,”汤筠深深地低下头抹了把自己的眼睛:“指着鼻子说没人稀罕认他这个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因为这件事被欺负,”汤筠喉头一梗,陡然带出了哭腔:“可是我哥当时什么都没说。” 汤筠的眼泪如煮沸的水一股一股地从眼底涌上来,他其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边还坐着时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可是他当时什么都没说,没有解释,没有反驳,我至今还记得他当年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甚至现在有时候做梦,我还会想起他当年看着我的眼神。 “每次想起来这件事,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现在你算是清楚我哥的性格了吧?他就是这么心软的人,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伤害身边的人。” “时川,你是我哥这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他渐渐止住眼泪,看向自己身侧的人,表情似哭似笑,配上那一对通红的眼圈看上去格外狼狈:“可你当初也是最不拿他的感情当回事的人。” ““恐怕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哥到底有多喜欢你。” 回答他的男声低沉艰涩:“我知道。” “不,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第94章 暗雨如烛(四) 十八岁的游洲很少做梦,但在那天之后,他在睡梦间每每会望见一重朦胧的人影。 梦中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也没有阴冷潮湿的地板,唯独有的是少年的模糊轮廓,他总是无声望着游洲,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俊朗眉梢微微上挑。 梦境中的画面拙劣而缺乏想象,但心底悸动却来得无比真实,游洲怕对面的人记得自己,却也怕对面的人已经忘记了自己,以致他最终做出的最勇敢的尝试也只是对着少年转过的背影做出一个口型。 “时川。” 在这之前,游洲并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更遑论对着一个同性产生过感觉。所以当发现自己对着时川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深深的恐慌和难堪。 他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学业和周遭的琐事之上,但游洲越是努力压抑自己,效果就越微乎其微。原本藏到的心底的微妙希求只是能在学校的走廊中遇见时川,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游洲的愿望也被放大成了深深的渴求。 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他并肩而立就好了。 幸运的是他很快就得到了这次机会。 虽然阴晴不定的游父仍然是他生活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但游洲还是试图做到了让自己不被周遭的非议所干扰。在一开始几次失手的考试之后,他成绩的进步一次比一次大,半个学期过去,游洲已经回到了从前班级第一的位置。 甚至在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之中,他再次考到了年级里前几名。 时逢寒假,恰巧校领导要举办寒假前的动员会,决定让年级中的优秀同学为学弟学妹们做一次宣讲,宣传学习方法的同时也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 班级最终敲定了两个选择,一个是游洲的班级,另一个则是时川所在的班级。 两人都是班级中的第一名,所以班主任提前几天通知了他们,嘱咐两个孩子做好登台演讲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埋在心底的愿望就此被实现,消息传出后的一连几天,游洲的心底都是几乎压制不住的雀跃。 时间在期待中缓缓向前流逝,然后在即将在学校礼堂内演讲的前一天,陈述和敲开班主任的门,宣称游洲偷走了他们的钱。 无论是这个在节骨眼上的时间还是事件本身的性质都足以让游洲翻不了身,更何况班主任对他的态度本就冷漠而嫌恶,于是在没有明确调查事件始末的情况下,他就轻而易举地给游洲做出了警告的处分,同时以“在年级中造成不良影响”的名号,取消了游洲次日演讲的机会。 而作为暗含某种讽刺意味的弥补,班主任最终和稀泥似地将这个机会转交到了陈述和的手上。 ————— “我哥平时在家里基本不说话,但是当初接到通知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和我讲起了这件事,还答应我到时候动员会的时候会在礼堂上看见他。” “那段时间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某件事那么上心,”汤筠停顿片刻,然后转脸看向时川,语气很轻:“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没想到我哥那天竟然也还没睡。” “他房间里面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什么动静。我当时好奇凑近听了一耳朵,然后发现我哥正在小声念着一篇演讲稿,内容好像就是他本该在那天的礼堂中念的。” “我是个差生,从小到大成绩不好,对学习又没什么兴趣,所以想当然地以为我哥对这件事这么重视,只是单纯因为他是一个好学生。”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在婚礼上见到了你,”汤筠的嗓音越发沙哑,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甚至几乎跌到了胸膛里:“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脸颊上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只有伤口持续传来轻微的刺痛。鲜明血痕将时川的面容衬得格外苍白,衬衫上下血迹斑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无措。 可是时川本人仿佛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径自失魂落魄地僵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脑海中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轻轻重复着刚才听到的那几句话。 手术室门前的灯光几乎将汤筠从刚才起便一直悬着的心搅得七零八碎,浓密睫毛下面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他眼中的水光最后还是聚成了一汪湖泊。 铁质长椅颤抖两下,汤筠还以为是有人在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匆匆抬起胳膊用袖口揩干眼泪,放下手时才发现对面空无一人。 原来这种令人齿寒的战栗不是来自于地面,而是来自于坐在自己身侧的时川。 猝不及防地,他想起了当年从那扇未完全阖上的房门中,窥见的那张热切侧颜。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内悄悄回响,自两瓣没有血色的薄唇一直传至门外的汤筠耳中。 似是薄雾之中的晨钟,悠长辗转,终于在十年后将余音传至了时川的耳边。 “我承认自己对你的印象一直都不算好,甚至在你和我哥的婚礼开始之前,我还出言挑衅过你。” 青年的嗓音别扭而尴尬,时川终于扯了扯嘴角,脸上的表情也在木然之外多出了一重情绪。 “但是我一直没告诉你的是,婚礼那天我哥虽然没说什么,但我却知道其实他真的很开心。” “宾客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我扶着我哥往休息室的方向走,然后在半路上,他在我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小筠,我终于做出了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从前我一直不敢把这些告诉你,”汤筠默默垂下眼,露出发间乌黑的发旋:“因为我觉得你并不珍惜他,我担心这些会成为我哥的软肋。” “但是现在想一想,我还是决定把这些告诉你,”他抹了把脸,表情疲倦却又如释重负:“因为我猜,如果我哥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那他或许已经做好了让你知道这些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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