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杨师娘未说尽的话中推测出了当年的隐情。 “哼,”卯一丁到底没忍住率先打破沉默,他不屑地撇撇嘴:“骗骗那种被猪油蒙了心的白痴也就算了,骗他师傅我还早得很呐。再说了——” “连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都不了解,那我这老头子也算白活了。” 时川倏尔抬起眼,望向卯一丁,“如果您当时要是真的赌错了呢?” 卯一丁望向时川,目光坦坦荡荡,“那我们和这孩子之间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 听到这话,后者沉默颔首,眼底折射出细碎灯光。半晌后,老人再度开口,声音迟缓:“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小洲,他动手的那一天,我是知情的。” ————— 深夜寂静无声,偶尔自草丛中传出的蝉鸣放大了盛夏的闷热气息。湿热的云雾遮住了今夜的月光,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二楼的尽头亮起一盏昏暗灯泡。 卧室的纤薄木门遮挡不住里面琐碎的交谈声,片刻后,灯光倏尔熄灭,令人牙酸的木梯声渐渐响起,一个灰暗剪影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身后。 确认过陈述和已经下楼去发动车子之后,披着坎肩的卯一丁悄悄缩在门口处,目不转睛地从那点稀薄的光线中盯着游洲的一举一动。 狭窄的空隙将青年的身影拉得格外瘦长,他露出来的小半边白皙侧脸平静无波,睫毛稳稳垂下,瞳孔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那柄老旧刻刀。 卯一丁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游洲母亲曾经送给他的礼物,也是陈述和当初据理力争的缘由。 房间内一片安然,卯一丁静静看着那只握着刀柄的苍白手背一点点绷紧,淡青色血管愈发清晰,随后银光一闪,游洲用指尖转动了两下刻刀,然后蓦然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老人还以为自己偷看的行径被当场发觉,险些出声打断游洲。好在那一瞥淡漠而随意,仿佛只是下意识的警觉。 卯一丁继续屏息凝视着游洲,然后看见他弯腰从床底抱出一个盒子,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即便清楚自己徒弟的为人,卯一丁还是因为担心游洲的安危彻夜未眠。猩红的火光在漆黑夜色中亮暗不定,到半夜两点时分,院子里石桌上摆着的烟灰缸已经落上了厚厚一层。 而当两点半的时候,刺耳的手机铃声划过院子里的寂静,卯一丁在接起电话后脸色骤变,来不及披上外套便匆匆赶往医院,然后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面无血色的游洲。 而直到游洲从昏迷中苏醒,他才知道这个徒弟究竟瞒着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了陈述和来到“玉六珍”工作的全部始末。 什么同学情谊,什么找不到工作,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但唯有走投无路才是真的。 自高中那次嫁祸于人的偷窃之后,陈述和就从中尝到了甜头,随之而来的是他越来越大的胆子和越来越难以满足的虚荣心。于是在成年之后,他经手“买卖”的金额一桩高过一桩,得罪的人也数不胜数。 他战战兢兢却也沾沾自喜,直到某天,陈述和发现自己踢上了铁板。 索性对方给当时涕泪横流的陈述和留了条活路,他们摸清了陈述和的底,也知道他家里曾经从事过古董的生意。所以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陈述和能想办法瞒天过海从游洲手里弄到那个宝贝,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 可惜陈述和在知道这桩买卖背后的真实价钱后,还是不可控制地犯起了老毛病。碰巧他当时“不经意”知道了游洲苦于没有合适买家的消息,于是当即把对方也拉下了水,打算用赝品把这帮人糊弄过去,然后两人再转手倒卖发大财。 可惜游洲从来没有真正屈服于陈述和的主意。 命运摆在陈述和面前的只是一道选择题,但他却亲自填好了每一个选项中的内容。 而在相似的命运节点中,他再次做了相似的选择。 所以在码头交易的那个雨夜中,陈述和等来的不是携带巨款前来的买家,而是那些发觉自己收到了赝品的人。 盛怒之下,他们中的老大当场斩断了陈述和的一只手,好在待事态进一步扩大之前,有人叫来了警察。械斗被迅速制止,罪犯也被一网打尽,游洲虽和这件事并不相关,却因为陈述和的牵连,被那些人在一开始生生踹掉了两条肋骨。 病房内的讲述云淡风轻,可卯一丁竟难以描述自己在听完后究竟是何等心情。 一老一少在安静的病房前对视良久,直到老人叹了口气,望向游洲的眼神格外复杂,“游洲啊,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走的是多大的一步险棋哪?” 午后的阳光穿过薄薄的床帏,落在了游洲苍白的额角,在一片暖色的光线中,他成为了唯一的冷色调。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师傅,“我唯一担心的不过是牵连你们,所以也一直瞒着您没说,何况——” 游洲缓缓勾起一边嘴角,“我这辈子,哪一步不是险棋?” 他和陈述和的家庭背景何其相似,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对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几柄藏在游洲床下的刻刀的含义。流言传出后,游母迅速和游父离婚,在拿到离婚证的当天下午就净身出户径自离开,而等到游洲放学回到家时,早已人去楼空。 而在游母没有带走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中,这几柄刻刀是唯一没有被暴怒的游父销毁的。游洲在发现它们后便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自己的身边,甚至不求一点念想,只是将其作为自己曾经拥有的短暂美好的凭证。 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一点希求也要被人当作泼向他身上脏水的帮凶,所以在看到陈述和向自己抛出来意的第一时刻,游洲藏在心底多年的刀刃便出现了雪亮的指向。 他握着这柄刻刀,用几个月时间用这把按照那个样式完完整整地复刻出了一个赝品。然后在滂沱的雨幕中,高悬的匕首终于被割断绳索,无声无息地对准了满脸贪婪的陈述和。 早在出发前游洲便知道自己今天注定难逃一劫,但当他因为疼痛而在地面上蜷缩起身体时,鲜血蜿蜒的唇角却还是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或许无论是陈述和还是卯一丁都没意识到游洲能疯到这个地步,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拼死咬上对方一口。 那夜雨水冰冷,明明隔着一层布料,身侧的刻刀却还是将灼热的温度传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时隔多年,游洲还是让对方付出了早该偿还的代价。
第86章 罅隙渐生(四) 过于沉重的过往让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良久,卯一丁起身从室内取出一个小木篮放在了时川的面前。杨师娘刚看见便瞬间神色一变,她迟疑地看向丈夫,后者疲惫地对她拜拜手,“算了,早晚都要知道的事情。” 时川默然看着卯一丁在他面前徐徐打开藤木小盖,虽然早已屏住呼吸,但当看清里面的那刹那,他的心神还是忍不住为之一振。 满满一篮子的东西,全都是玉雕而成的小摆件。即使是像时川这样的新手也能轻易看出这些均出自一人,手艺由青涩到成熟,显然跨越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上面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男士手表,时川犹豫着抬眼望向卯一丁,征求了对方的同意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拿起凑到眼前。 当清晰辨认出那个物件的瞬间,他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虽然雕件轮廓粗糙模糊,工艺也没那么成熟,但时川却一下子从回忆的角落中猜测出来—— 这就是游洲初次对他敞开心扉时,提起的那只过去的手表。 卯一丁看着时川了然的神情,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小的诧异。 他思忖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看来你也知道了......我是在接过铺子的几个月后才知道小洲经历过的那些事,我和老伴实在是看不下去,又觉得这孩子和我们很投缘,所以就强把他留在了我们这里,正好也方便照顾他。” “小洲刚来这里时基本不说话,除了和我们有几句交流外压根不理人,”说到这里,卯一丁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我记得一次有个远房亲戚来做客,还以为他是个聋哑人,差点就要和他比划手语,哈哈哈哈哈那还是我第一次在小洲的脸上看到那副表情......” 时川想象着游洲那张俊脸上出现的无语,面色也不由得松动不少。 “这个手表是他来到这里后雕的第一个东西,而直到很久之后,小洲才告诉我们这个表对他的意义,”杨师娘脸上的表情既愤慨又疼惜:“一看他的样子我就知道孩子受委屈啦,当时真给我们心疼坏了。我又是急性子,当天就拿着刚到手的工资去给他买了个一模一样的表。” 卯一丁喟然长叹,“我也记得,为了那块表,我们三口人足足喝了一个月的粥。” 除去刚才那块表,剩下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游洲在卯一丁手下练习的作品,时川看着那一件件愈发灵巧的玉雕,仿佛从此中也窥见了游洲的过往,心里也忍不住变得一阵柔软。
第87章 罅隙渐生(五) 时川自然是渴求了解游洲的全部过往,两位老人也在今夜难得有兴致,在回忆和拌嘴中竟已经将篮子里的东西捡拾了个大概。 眼看矮几上形式各异的玉雕渐渐变多,木篮底部的缝隙也逐渐变大,最后只剩下一抹影影绰绰的碧色躺在底部,形状和刚才那些似乎都不一样,看起来像是个......小玉牌。 一只带着皱纹的手缓缓朝着里面探去,然后,在堪堪要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卯一丁忽然停下了动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对面的时川。 两人的眼风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几秒的停顿后,老人缩回了手,笑眯眯地对着面前的人说道:“我觉得这个还是让你自己看比较好。” 时川对他说的话一知半解,愣怔过后便按照吩咐将手伸进,然后拿出了那件温润的玉器。待到看清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玉牌的中央还雕刻着一个小巧的人像,轮廓模糊,但是五官纤毫毕现。而时川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上面的人像后,内心深处便出现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悸动。 卯一丁的决定的确没错,因为这个小玉牌上面的人分明是时川。 此时此刻,这个人像的主人正在垂眸凝视着这个由玉呈现出的小小自己,一如凝视着游洲十年青春的缩影。上等的玉料摸起来明明是温凉的触感,但不知道为何却在时川的手心中散发出灼人的温度。 掌心缓缓收紧,与此同时,时川抬眸看向卯二人,声音低沉暗哑:“上面的人是我。” “对”,一点笑意在杨师娘的脸上稍纵即逝,她的眼神在光线中格外温柔:“其实在今晚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但等你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就完全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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