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体温反复是正常现象,但如果持续三天没退烧,就要考虑就医了。 挂断电话,江杳缓缓靠回椅背,视线落到前排的导航屏幕上。 距离菱北市区的公里数正一刻不停地增加着,数字仿佛化作一根无形的线,牵在中间,越来越长,越来越紧。 中午在公路边的露天餐馆吃了顿饭,下午才到菱北隔壁小城的度假村。 安顿好行李后,一行人前往附近的河滩野炊。 浅淡的阳光在云端融化,撒下金灿灿的细粉,残雪点缀在墨色石堆上,近松苍绿,远山缥缈,如诗如画。 倒还真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 河滩附近有个古琴台,矗立在旁的石碑记载着发生在此处的风流趣事,江杳粗略浏览了一遍,忽然想起段逐弦也会弹古琴。 高二那年,学校举办元旦晚会,段逐弦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压轴表演了一段古琴独奏,曲目叫《山有木兮》,是他自己的原创。 段逐弦清冷的气质和幽深的琴音实在太过合衬,被观众席一双双痴迷的眼睛包围。江杳当时正翘着二郎腿,抱臂坐在台下,一不小心也看呆了。 一曲结束,台下已然陷入近乎狂热的欢呼,主持人问段逐弦创作灵感是什么,他淡淡地说,这首曲子是为一个人写的。 当时,江杳碰巧和段逐弦对视了一眼,千百个观众里,只有他抓住了段逐弦提起那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如今再回忆起,段逐弦说的应该是沈棠,毕竟“山有木兮”的下一句是“心悦君兮”,也算某种婉转的表白吧。段逐弦这人看着冷若冰霜,还挺有浪漫细胞的。 思及于此,江杳又百思不得其解了起来。 他和沈棠明明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沈棠的温润和体贴,他一样也没有,他实在想不通,段逐弦看上他什么了。 难不成段逐弦是个受虐狂,就爱被他针对被他怼? 江杳双手插兜,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半天才听见有人叫他过去吃烤肉。 有观察入微的女下属调侃:“小江总人在这里,心却不在。” 江杳干笑两声,他也挺想跟他那颗一不留神就跑偏的心交涉一下。 到底是风景不美,还是烧烤不香? 能不能别再想某人了? 团建统共才两天半的时间,他原本斗志满满,势要把段逐弦抛到脑后,但现在,他有点担心第一天就宣告失败了。 江杳一口咬下竹签上的孜然五花肉,连皮带筋大力咀嚼,恨不得把某人当肉串吃了。 偏偏这时候,段逐弦又发来消息:「目前体温37.2℃,趋于正常。」 江杳回:「关我屁事。」 段逐弦:「我以为你想知道,毕竟你连做梦都在关心我。」 江杳险些气笑,不顾手上的油,噼里啪啦敲字:「别造谣了,谁做梦关心你啊?」 片刻后,段逐弦发了一个视频。 江杳心头一颤,下意识点开。 画面里,他正趴在床边,眼睛闭着,嘴里嘟嘟囔囔:“段逐弦……热不热……段,逐弦……段……嗯……” 拍摄的混蛋犹嫌不够,画面里一阵悉索声,镜头随着人的靠近直接怼到他脸旁边,把他眉心的轻皱和眼角的红晕都拍得一清二楚。 江杳“啪”的关了视频,愣了好半天。 这丢人现眼的家伙,真的是我? 段逐弦:「你喊我名字的样子实在可爱,我没忍住,就拍下来了。」 江杳臊得面红耳赤,直接甩了句恶狠狠的语音过去:“偷拍狂快滚!再跟你多说一句话,我就不姓江!” 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段逐弦了。 他咬牙切齿点开段逐弦的头像,直奔拉黑选项而去,拇指停在黑名单按钮上方的时候,刹住了车。 拉黑,还是不拉黑? 悬而未决的须臾,突然跳出的低电量提醒救了段逐弦一命,改判缓刑。 江杳走到树下,正准备找充电宝给手机充电的时候,裤脚被人拽了拽。 他低头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脸上脏兮兮的,膝盖也摔破了一小块布料,看样子是扭伤了脚,走不动路。 发现这边有情况,大家全都围了过来。 有人问:“你记得家人的电话号码吗?” 小姑娘摇摇头。 江杳问:“那你知道自己家住哪里吗?” 小姑娘点点头,朝北边指了指,怯怯道:“不远。” 这孩子胆小,见谁都怕,只跟在江杳后面。 江杳索性把她背起来,对其他人道:“你们继续玩,我先送她回家。” 然而说好的不远,在小姑娘的指引下,江杳左走右拐,路过一个又一个田埂,才终于看到她说的那个村庄。 小姑娘的奶奶正杵着拐棍在村口眺望,见到江杳后,连声道谢,说她孙女和一群小朋友出去玩,饭点到了,唯独她家孩子没回家。 江杳看老奶奶腿脚不便,于是好人做到底,帮她把孙女背回了家,正要告辞的时候,被老奶奶塞了一串车钥匙。 “要是孩子爸妈在家,还能开车送你出村子,眼下天快黑了,路不好走,你开车回度假村那边,也能快些。” 江杳望着天边将落的太阳,没推辞好意,随老人去取了车。 砖红色掉漆的小轿车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车窗还是手摇式的,坐上去一阵吱呀作响。但四个轮子总比两条腿快。 跟老奶奶约好第二天还车,又和小姑娘告别,江杳便开车上路。 但或许是地平线太广,暮色落得太快,江杳原本记得方向,却一时间有些迷路。 车在田野上七拐八绕,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湮没山头。 车子供电系统年久老化,车灯很暗,江杳艰难地辨认来路,转弯时,车轮突然卡进土坑里,随即整个车熄火,连车灯都灭了。 突然降临的黑暗让他心脏一阵狂跳,他尝试着重新打火,车子依旧纹丝不动。 这种情况需要下车检修,江杳做了好几次心里建设,也不敢打开车门,迈入外面更广阔的黑暗。 他稳了稳心神,掏出手机打算求助,解锁后正好是和段逐弦的聊天界面,右上角的电量显示只剩1%,他想起送小姑娘回家之前,他正准备给手机充电。 他抵御着指尖的颤抖,下意识在和段逐弦的聊天界面点了定位。 定位发出去的瞬间,手机屏幕骤然熄灭,唯一的光源融进和四周一样的黑暗中。 回过神来,江杳觉得自己简直疯了,没选择寻求同伴帮助,居然用仅剩的一点电量,给段逐弦发了个定位…… 他们聊天记录的最后一句,还是他骂段逐弦的语音。 何况段逐弦生着病呢,估计这会儿早睡了。 好在这里并非什么深山老林,方圆几百米都是村落,不存在危险,实在不行,坐车里等天亮就好了。 江杳反复安慰自己。 阴冷的风断断续续吹过,从关不拢的车窗顶丝丝缕缕渗进来。 陷在全方位的视野盲区里,江杳只感觉四周的空间越来越逼仄,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物正在来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渐渐的,黑暗仿佛幻化出了实体,又湿又冷地黏在皮肤上,钻进骨头缝里,被狂跳的心脏迸得湍急血液又如同针尖,往外扎着他的各处血脉。 又一次,江杳高估了自己对黑暗的抵抗力,哪怕是坐在安全的车里,而非二十年前那个阴暗潮湿的工厂。 当年他被爸妈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绑走,在被搜身之前,偷偷用电话手表给他爸发了一条消息,但他爸那时正在和人应酬,直到几个小时后才发现他的信息。 正因此,他爸妈觉得亏欠于他,总给予他格外的关心和爱护,甚至对他不再抱有太多期许,只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可他其实从没怪过任何人,他只怪当初的自己没好好练习跑步,因为逃跑时体力不支才被抓住,塞进工厂密不透光的集装箱里。 很小的时候,江杳就学会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除了自己,没人会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任何时候,你能仰仗的都只有自己。 于是倔强、要强、不服输,便成了他的底色,凡事总想争第一,遇到比自己强的人,就下意识地发出挑战。 滴答,滴答,滴答…… 死寂的空气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声,一如二十年前在集装箱里听了两天两夜的,从生锈的水管流出的腥水,每一滴都仿佛血液艰难地淌过血管。 江杳咬紧牙关,僵在驾驶座里,仿佛变成阴风里一片将落未落的叶,而那悬而未断的叶柄,就是最后一根绷住的神经。 这黑暗中的水声唤醒了太多被强行埋藏的记忆,折磨得他快要发疯,但他一面又逼迫自己不许畏惧,不许低头。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思绪慢了半拍,江杳呆滞抬头,两束车灯正由远及近,急速驶来。 那光芒太过强势,一瞬间,仿佛撕开了从二十年前到此时此刻所有的黑暗。 紧接着,一辆熟悉的SUV停在对面,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带着苍白病态的面容,一步步走到车窗边。 隔着窗玻璃,江杳看了对方好一阵,才状似无恙地打开车门,先把颤抖的右手藏进身侧,才往外缓缓迈出一只脚。 第二只脚迈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腿一软,毫无预兆地摔进一个怀抱。 面前的人稳稳接住了他的狼狈。 所有强撑的意志都在被那双大手触碰的瞬间分崩离析,力气消失那刻,他靠在男人温暖有力的胸口,突然就喘不上气了。 下巴很快被轻轻托住,耳边传来沉缓的声音:“杳杳,别怕,呼吸。” 望着面前被车灯照亮的人,江杳眨眨眼。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又可靠的人呢? 偏偏长了一张被他唾弃过八百回的脸。 他鼻子一酸,嘴唇微微张开,却因为缺氧,无法完整地叫出面前人的名字。 下一秒,那张脸突然放大,嘴唇重重覆在了他的唇上。 四片唇瓣揉到一起的瞬间,氧气源源不断渡了进来。
第50章 “带我回家。” 肺泡在接触氧气的一瞬间,便已经重获自主呼吸能力。 但直到江杳胸口开始明显起伏的时候,段逐弦才抵着他的额头,克制着什么般,稍稍退开嘴唇。 四周阴冷的风声和水滴声不知何时被按下消音键,取而代之的,是段逐弦微喘的气息和触之可及的心跳,铺天盖地驱散了夜色带来的一切危机。 平复了好一阵,江杳才终于找回声音:“段逐弦,你怎么来了?” 他极力维持正常的语气,气息仍有些不稳。 段逐弦道:“你给我发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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