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墙上长满了黑色的霉菌，一大片一大团的蔓延在各个墙角。 喝水的茶杯发黄，一只老式炉子就搁在床边，上头坐着一只变形的铁盆，里头还有一锅黏糊糊的东西，不知是米浆还是成坨的面条。 屋头没别的东西，一张几十年前的梳妆桌，一只被老鼠啃断半条腿的木头柜，然后就是这张已经倾斜向外面的老床。 炉膛里的火快烧完，霍枯眼见要灭，去外面抱了些柴。 老太躺在床上，被这一跤摔的叫唤个不停，痛苦又可怜。 霍枯把柴弄好，说：“村里有卫生室吗？你等等，我去给你喊大夫。” 他起身要走，被老太一把抓住：“没用，没用的！我那弟弟作孽啊，这村里人早不把俺们家当人看，去了也没用，没人来的——如今熬死了他们几口，我就差一口气，便也能去见阎王爷……你就别折腾了，没有用，没有用啊！” 她悲从心来，躺在床上，咧嘴哭个不停。 八十来岁的老人，嗓音早已沙哑的像个男人。霍枯被那哭声弄得头皮发麻，后背竖了一排排的刺，让他十分不舒服。 “你家没有别人吗？”他不忍心，“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生活？子女呢？兄弟姐妹不在，子女有没有？” 老太咧着嘴呜呜哭，说不出一个字。 “好吧。”霍枯看着周围破烂到让人心慌的地方，攥紧手掌，“你不要哭了，先休息休息，我帮你把柴火劈开，到时候你自己抱来烧火，可以吧？” 老太终于有反应，一遍遍地拉着他的手向他说对不起，谢谢。 徘徊就是这两句。 她眼神中充满愧疚，却不是因为给他人造成麻烦，而是……另一种让霍枯说不出的东西。 他想起陈汝对这老太评价不好，犹豫再三，问：“奶奶，或许你之前和我爸爸发生过什么矛盾吗？他为什么不太喜欢你们家？” 老太太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就那样张大嘴巴，完全呆滞。 她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外面，那双眼浑浊不堪，里面布满浅白色雾气，好像灵魂已经被剥茧抽丝，回到从前。 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古老而毛骨悚然。 霍枯让老太太思考着，目光缓缓寻绕这屋。他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很破旧，墙面上也充满油污土块，可当他看到那张维吾尔族少女的画像时，他忽然心口一紧，脑子猛的被针戳了一下，一股刺疼直冲天灵盖。 他恍惚中看到非常污秽不堪的画面，一个瘦骨嶙峋的佝偻老头，个子奇高。要比陈汝还高一些。 那个人一步步向他靠近，脸上是和善，可是当他身影压下来，霍枯却看见了他背上宛如背了一口大锅，那样的狰狞可怕。好像一副龟甲，甚至是一个极其吓人的恶性肉瘤子，不断的朝他靠近、侵入。 他从木头马扎上弹起来，用力抱着脑袋，呼吸急促，想要甩掉那画面。 老太太嘴唇颤抖，诡异的哭腔掺杂乡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话，说的很慢：“他犯了错误，人家要抓他，逃跑的时候他遭了报应了，从墙上摔下去，断了脊梁骨，一下子把个老龟背摔成了两截。他还有一口气，被你爸爸抓住了，一拳头一拳头砸碎了鼻子跟脸；他是遭了报应了，一辈子没娶媳妇，到老了犯了错误，让人活活打死，可我不能怪你爸爸，他欺负了你，欺负了一个才几岁的小孩……” 话说至此，她一顿，好似用尽气力坐起来，一双枯皮手死死抓住霍枯领子，双眼射出骇人的光逼问他，“不怪你么？难道一点也不怪你么？是你跟他进来！是你自己两只脚一步步走进我家来！你为啥不跑，啊？你为啥不跑出去，要跟他进来？！” 霍枯无法呼吸，眼前一片片泛白。 老太太掐住他的脖子，他明明有力气挣脱，可他被什么东西魇住，死活挣扎不得。在某一刻，他甚至看见那维吾尔少女冲他笑，在那面墙上，是一个巨大的又一次朝他压下来的龟背—— “你爸又去卫生院啦？” “你饿不饿啊，爷爷给你煎鸡蛋吃，好吃的鸡蛋哟，撒上白糖跟香油，又香又甜。” “你往哪儿跑，这是爷爷的家。” “乖，别动，你长得真白，像个小娃娃一样，屁股真圆呐，摸着滑溜溜的，比那鸡蛋还舒服哩！” “不准动！再动，我就打死你，把你埋在俺家的红薯地里头，让你爸一辈子也找不到你！” …… 他就要被碎成一地玻璃渣，突然想起陈汝的脸。 一股正气从脚底油然而入，霍枯猛的迸发出巨大力量，狠狠一把将老太太推开：“滚开！去死，你们都他妈应该去死！——” 他双眼泛红，牙齿几乎要咬碎。 抱起小太阳夺门而出，一路逃回家中，把大门紧紧锁住。 来到床上，用被子用力蒙自己，身体却颤抖的不停，差点窒息。 脖子上的手印红的让人害怕，霍枯想起那老太太被鬼上身，那样凶猛地掐自己，心中无比悔恨。 他为什么不听陈汝的？为什么要去帮她一把？ 陈汝早跟他说过，不要给那老太太好脸色，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可是他没有听。所以他童年被那个龟被侵犯，现在又差点被老太太亲手掐死。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真不该如此。陈汝花了十几年才让他忘记这件事，为他营造了一个没有伤害，只有很多很多爱往外流的茧，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他是过得太好了，才被好奇心勾引着往伊甸园之外爬行。 就像一条阴暗又贪婪的毒蛇，总奢望知道那些禁忌多一点，最终还是害人害己。 “爸爸。”霍枯叫了一声，身体蜷缩一起，崩溃大哭，“爸爸，救救我啊啊——” 他彻底变成那个可怜的、无处可躲的小孩，脑海中不停回荡着自己被伤害的情景，看见那个该死的佝偻恋童癖的面容。 在绝对力量面前，弱者无以抵抗、逃脱。 而这世上，又有多少小孩有足够认知与勇气，让他们保护自己，远离灾难？ 另一头，研究所出了两件大事，陈汝愁云笼罩，开会时咔嚓一声，徒手捏碎一只茶杯。 一群人看着他低气压，眉毛竖起来，谁也不敢吭声。 王铜更是闭紧了嘴，生怕说话挨师父狠批，手掌一层汗，哆嗦个不停，吓坏。 半晌，辛施琅叹气，“我去拿扫帚先把玻璃清理了吧，待会再踩到上面。” 等她出去，陈汝一双眼终于射向王铜，问：“实验体挂在你名下，一切数据都是你经手。现在人死了，你打算怎么交代？怎么跟人家爹妈说，就因为你跟老婆吵架，被私事影响，而错过了实验体的呼救以及最佳抢救时间？”
第61章 61“意外” 这件事说来简单。 之前那个想多要些钱的实验体是个小伙子，才二十四。 本身家里穷，还有个好吃懒做的哥哥，让人家骗了一身的债。 他爹妈都是农民，原本小伙靠送外卖能赚些钱，偶然机遇来到研究所，自愿签订协议成为他们的研究对象，觉得能拿一笔补偿费补贴家用。结果这事不知怎么被那哥哥知道，耍赖撒泼要他们多加钱，因此这小伙子就成了全家不劳而获的一条水渠。 本来协议还有两个月就满一年，如果有成果，能直接报备上去，陈汝也不必再费劲搞这些。 结果因为王铜过失，害的那小子直接在睡眠舱中意外身亡。 王铜吓坏，出事第一时间不是想着给老师打电话交代错误，而是把大家全都召集起来，开会商量怎么瞒过去，再偷偷无声换一个实验体。 要不是辛施琅看不下去，叫陈汝回来，恐怕他真能遮一辈子。 “你打算怎么办啊？活生生一条人命，因为你的心不在焉，就这么死在研究所；你打算怎么跟人爹妈交代？怎么跟他那难缠的哥哥交代？”陈汝气的够呛，大掌连连拍桌，几只茶震的啪啪响。 王铜试图辩解：“师父，这真是个意外。我什么样您清楚，这回确实是错了，可我又不是故意的，眼下您再批评我那人也活不过来不是？” 见陈汝要摔东西，他赶紧站起来，“二十万！我私人赔他们20万，就当买一条命。他哥哥不是最喜欢钱？他弟弟活着，就算在这儿做五年项目也拿不了20万呢，我一次性付清，这行吧？” 他说的冠冕堂皇，好像人家真能接受一样。 陈汝被王铜气的脸发青，胸腔起伏，说不出话来。 辛施琅忍半天，见陈汝这样，替他开口道：“师兄，你真是太不负责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条命，你怎么能用金钱去衡量他们的价值？” 王铜烦在心坎上，坐回去：“我跟师父说话你就甭插嘴了，有你什么事，要不你替我顶？” 露露嗤笑，说：“出了事，想起来找师父了？平日也没见你把陈所长放眼里啊，私下不都开玩笑让大家喊你王所长？哦，把自己捧的二五八万，闹出人命官司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师父？就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你他妈少说两句吧！”王铜被扇脸上，气愤交加，“你们女的一个个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真要有本事，干嘛用我们男人养？”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用你养啊，也就你老婆眼瞎跟你吧。你这种男的放街上我看都不会看一眼。”露露抱着胳膊，满脸平静，“王铜，你要真有种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主动找医疗会自首去，甭把你师父牵扯进来，连累大家前程。一把年纪的人了，谁陪你玩过家家？还开会让大家商量怎么隐瞒，这事儿能瞒得住吗？那是人命，不是他妈死了只小白鼠，你懂不懂？” 王铜气急败坏，端起茶水泼在露露脸上，“你少他妈落井下石！有你说话的份儿？真以为我不知道啊，你给医疗会副会长李忠明当小四，一个婊子，小三都他妈混不上，拽什么啊你？” 他一句话平地惊雷，大伙儿纷纷看向露露，脸色微变。 陈汝闭上眼，强压下去这股火：“其他人出去，王铜留下。” “师父，事到如今，他们走不走没所谓了。”王铜破罐子破摔，“我实话跟您说吧，宁市生物实验所老早就跟我抛橄榄枝，想把我签进他们研究所当副手；要不是牵挂您，我至于在这赖着不走？” 露露拨开湿漉漉的长发：“你要走早走！就你这种缺德玩意，赶紧他妈的滚蛋吧！你留在我们研究所就是耻辱！” “我确实该走。”王铜解开领口，饿狼一样盯着陈汝，嘴角朝上头翘，“水往低处流，人这一辈子总不能碌碌无为地在一个地方干熬；师父，难听话我就不说了，这么些年我对您从来毫无二心，可您怎么对我的？希望您能好好想想。”
60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