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跟着师傅的动作‘吱嘎吱嘎’响上几圈,之后就变成糖果仙子之舞,发条伴随旋律匀速地往回转动,等到停下的一刻,蝴蝶便也恰好落回钟座。 那时的秦思意觉得外祖父的收藏古板而无趣,可时至今日,他反倒开始怀念记忆里不被自己的喜欢的东西。 他跟着李卓宇穿过正厅,在等待电梯的时间里忽而问到:“以前的东西呢?” “收起来了。” 李卓宇的谎话说得格外自然,事实一般脱口而出。 他甚至没有为秦思意的表情犹豫过一秒,像是早就预演过这样的对话似的,仅用四个字便将后者的疑惑截断了。 “放在那里的钟不能受潮,要定期叫师傅调一调的。” 秦思意担心他们把外祖父的钟表和其他杂物放到了一起,于是很认真地提醒了一句。 他在说这些内容时没有看着李卓宇,而是将目光眺得极远,一直落到曾经餐厅的位置。 后者先是将视线放在秦思意的身上,继而跟着对方向来处望,直到回忆起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这才含糊地答到:“会和他们说的。” 和现在一样,李卓宇有时会产生莫名的焦躁,他大概能猜到成因,不过却并不愿意承认。 在他的母亲刚搬来的头一年,这座房子里还萦绕着应当被称为底蕴的东西。 它们浸润出秦师蕴的温和优雅,滋养着秦思意的清贵傲慢,甚至养护花木的园丁,都带着积淀过后的沉静。 李卓宇喜欢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韵,也发自本能地试图靠近。 他讨好秦思意,模仿对方的言谈举止,把自己伪装得同那些生来优渥的孩子们别无二致。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还有一个粗俗浮夸的母亲。 对方在秦思意走后立刻卖掉了秦老爷子收集的藏品,每一件都以令人咋舌的价格成交,变成新一季的礼服、款式重复的包包、昂贵艳丽的首饰,以及用来维护外表的庞大团队。 她试图用金钱去填补自己不曾拥有过的,殊不知不得要领的努力只会让她显得愈发可笑。 李卓宇讨厌母亲定下的繁复规矩,那仅仅为对方带来了虚构的优越感,满足她对‘上流’一词的幻想。 她在其中花费了太多没必要的时间,以至于人到中年也仍旧浅见寡闻,只知道去研究早已逝去的美貌。 李卓宇时常会想,自己要是出生在这里就好了。 “到了。” 把秦思意带到房门口,李卓宇这才将思绪收回到眼前,他注意到对方流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分外犹豫的,始终没有将那扇门推开。 “没人动你的房间。” 见对方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他于是伸出手,轻车熟路地转动了老式的黄铜门把。 屋内的黑暗随之从门缝里钻出来,切出一道倾斜的影子,死死扒在秦思意身上,像是无声无息的控诉,幽怨愁楚,带来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撞在李卓宇身侧,尴尬地弄脏了对方才换上不久的衣服。 “……不好意思。”秦思意在道歉,视线却还是挤进了面前那道窄缝。 李卓宇没有回应,伸手扶了他一下,也算是推搡的,就着这动作,让对方走进了房间。 灯光亮起后,先前的阴翳便一扫而空,只剩下跨越时间的熟悉感。 秦思意的房间就像留存在这栋房子里的时光胶囊,就连李峥都心照不宣地让它定格在数年以前。 除开定期的打扫,很少会有人进入这里。 李卓宇偶尔会来,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庭院里日落月升。 书桌上的八音盒被他一遍遍拧响,在听不懂的曲目里,重复不断地幻想,假如自己也能拥有和秦思意一样的童年。 他便在这时问出了那个困扰多年幼稚的问题:“一个人待在这间房间里,不会害怕吗?” “不怕的。”秦思意即刻答到。 他在之后停顿了几秒,留出间隙,思考了些什么似的继续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秦思意其实说不好这还能不能算作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家’。 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充斥着陌生的香味,悬挂起不同的装饰,就连眼前分毫未变的房间,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变得古怪起来。 李卓宇好像比他更熟悉这里,主人似的领着他往衣帽间走。 对方在经过书房时停下了,将掌心覆在尚未打开的八音盒上,继而提出了又一个令秦思意感到困惑的问题。 “这里的曲子是什么?” 如果不是打开过,李卓宇是不该知道这是一个八音盒的。 它看起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匣子,顶多让人以为用来存放杂物,可李卓宇却问到了找到发条钥匙之后才有可能产生的疑问。 秦思意在此刻终于明白心底的未知究竟因何而起。 哪怕是这间他认为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早已变成了别人的东西。 “是外公请人写给我的曲子。” 他把视线放在李卓宇的手背上,即便在这句话之后,对方也没有将手移开。 秦思意稍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厚下脸皮问:“我能把它带走吗?” “为什么?” 李卓宇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把秦思意问住了。 后者想说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但显然,那不会是对方企图得到的答案。 这里的一切都已然属于李峥,也会在数十年后由李卓宇继承,秦思意此时更像是一个前来借住的客人,无理且不知好歹地提出了过分的请求。 “就当作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秦思意把姿态放得很低,几乎可以算得上恳求,他在言辞间将手握在了八音盒的边上,大有李卓宇不同意他就要抢的架势。 “可以回家来看,没人会动你的东西。” 假如秦思意不伸手,李卓宇觉得,自己是会将这份礼物送出去的。 但对方已经做出了令他不满举动,他便没有了让对方满意的理由。 他将那个八音盒又往后收了一些,在等待秦思意答复的过程里,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自己身后。 “可是你已经动过了。” 秦思意的语气分外平静,听不出指责,也没有多少被欺骗后的愤怒。 那更像在是叹息,一种无能为力的妥协,每个字都被说得很轻,似乎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力气来争辩。 李卓宇不愿承认自己的心软,又切实地在此之后将八音盒递了出去。 然而他片刻便反应过来,这就等于默认了自己的言行不一。 他不相信如今自己仍旧对秦思意本能地服从,因此,在木匣即将被放稳在对方掌心的前一秒,他突然又将其高高举过了头顶。 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齿轮与音板散落一地。 瓷制的人偶变成破裂的碎块,躺在木屑之间,用布满裂纹的眼睛空洞地盯死了秦思意。 “那就别要了。” 李卓宇的嗓音混入绵长且无法消止的耳鸣中。 秦思意迷茫地尝试去理解眼前的场景,漫长的滞塞过后,他又一次开始了和秦师蕴一样的,束手无策的尖叫。
第83章 台钟 『珐琅蝴蝶。』 秦思意接近于失控的反应并没有惊扰到这座宅子现在的女主人,她照旧在晚餐时间来到餐厅,坐到了主座的边上。 李峥不在,但那些过去几年间定下的规矩依然被严谨地执行着。 佣人们按着秦思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半拉半拽的,在超时之前,让他坐在了自己该坐的位子上。 “这么多年没看到,思意还记不记得阿姨啊?” 李卓宇的母亲分外热情地冲着秦思意笑,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浓艳的口红,牙齿却不再泛黄,转而变成一种不自然的白。 暴雨在她身后铺天盖地地坠下,连成阴霾,遮蔽一切多余的色彩,只剩下浓郁的,单调的黑暗。 对方面前的餐盘却在发亮,映照出垂落的灯光,把她精心养护的面孔衬得如同一具画皮。 秦思意没有答话,恐惧且厌恶地把视线收回到了餐垫上。 “是不是没有思意要吃的东西啊?你想吃什么,阿姨再叫厨房去做好了。” 不知为何,对方执着地试图让秦思意给出回应,她的眼神越笑越冷,嘴角的弧度倒还是一样,诡异地露出那一排死白的牙。 李卓宇同样不说话,他愉悦地坐在一旁,隐晦地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眼见母亲不断在秦思意身上碰壁。 后者哪怕木着一张脸,却还是无形中成为了这张餐桌上最为斯文矜贵的一员。 “思意,难得回来家里,怎么话都不说的呀。” 她还在继续,不知是否有意地说上这么一句,终于让秦思意的脸上有了一些不同的表情。 后者的眉头蹙起来,紧盯着餐盘抿上了嘴唇,像在隐忍什么似的将十指收进掌心,很久才挤出一句:“我不饿,你们慢慢吃。” 秦思意说罢便起身,甚至将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塞回了桌下,再也没有半点要接着听对方废话的意思。 李卓宇在他离开之后才将目光移向母亲,颇为有趣地在被注意到前挑了下眉,看对方气急败坏地将餐巾丢在了地上。 “你说他是不是不识好歹?你说他是不是不识好歹!他算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李卓宇实在是认为母亲没有必要去穿戴什么昂贵的奢侈品,那些东西配上她的气质,简直就像是偷来的。 比起秦师蕴过分压抑后的病态,他的母亲更有一种天生的潜质,像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跌入她癫狂且粗鲁的精神世界。 李卓宇乐得看对方这副恼羞成怒的表情。 他不好主动去忤逆母亲,又觉得她平日里的样子做作,只能借由秦思意作为突破口,来欣赏一些难得一见的可笑表演。 “不要生气,他不是从小就那样吗。”李卓宇盛了碗羹递过去,笑着放到了母亲手边。 “看见他就来气,这种时候还在摆他的破架子,等着将来要饭去吧。” 成串的诅咒与无数恶毒的词汇接连从母亲口中冒出,李卓宇厌烦地旁观着对方将情绪发泄完,等到最后一个字都流畅地从那张嘴边消失,这才缓缓说到:“等会儿我去找他聊一聊,您先吃饭。” 这句话结束,对方似乎终于平复了些心情,将那碗李卓宇盛给她的羹舀起一勺尝了尝。 后者看她在咽下食物之后满意地朝自己笑了,过于整齐的牙齿沾上一小片菜叶,滑稽得仿佛游乐园里刻意逗乐游客的小丑。 晚餐结束,李卓宇没有多留就去往了秦思意的房间。 在经过书房时,他的目光短暂地在被八音盒砸出的凹陷上停顿了一瞬。 佣人将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了,再过几天还会有人将这块地板换掉。
121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