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千陵很紧张他的状态,担心他在极限的情绪里崩溃,一直落后两步跟着。 江里推出电动车,发动前,盛千陵快速伸脚迈上去,然后紧紧搂住江里的腰。 江里没空管这过分贴近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前方,发动了车子。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但天际还残留着一片萧瑟的残云。 气温降了一些,料峭的春风直往脸上扑。 江里自然地睁着眼睛,甚至对着电动车的后视镜挤出一个笑容,骑着车朝疗养院驶去。 他到的时候,江海军的遗体还在先前那个病房里。 房间里灯火通明,床上罩着一层崭新的白布,盖住了江海军的全身。 护工何叔眼里噙着泪水,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直直地看着江里。 江里把罩布掀开,看到江海军安详的脸,伸手轻抚了一下,说:“老头,你又装死。” 没有人回答他。 何叔走过来,对江里解释道:“我才刚刚给江哥喂完了饭和水,出去洗个餐具的工夫,回来就心跳和呼吸都没了。” 江海军走得很体面,一丝痛苦也没有。 好像只是吃过饭后,想睡一觉。 疗养院的负责人见家属过来,进病房找江里沟通后续事宜。 江里置若罔闻,就那么静静看着江海军的遗容,温柔地骂道:“骂不赢我就装死,我瞧不起你。” 疗养院的负责人面露尴尬,不知道要怎么和亡者家属沟通。 盛千陵上前一步,给江里递了张凳子,让他坐下来,自己对负责人说:“跟我说是一样的,我们出去说吧。” 对方点点头。 盛千陵没有过这种处理后事的经验,所以听得很认真。 最后,他说:“所以是拿着你们的证明,去找公安局注销户口,开具证明,再送到殡仪馆火化,是吗。” 对方在疗养院工作很多年,见惯了死亡,回答得很平静:“是的。” “好。”盛千陵跟着对方走,“麻烦您将证明给我,我来办这些事情。” 拿到疗养院出具的函,盛千陵回到病房找江里。 江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像覆了一层霜,全身都冷冰冰的。一身黑衣让他看起来气质肃穆,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具骇人的雕塑。 盛千陵走过去,旁若无人地把江里的头抱进怀里。 他的手抚过江里的发顶,一下一下捋着他柔软蓬松的头发,温柔地哄他:“里里,想哭就哭出来。” 江里的双眼剔透却无神,滞然睁着,好像不被阳光反射的黑色行星。 他的声音像夜风一样清冷:“我为什么要哭?” 盛千陵环住他的肩膀,说:“好,那就不哭。” 疗养院的人过来要求将江海军转移到太平间,不能再继续待在病房了。 盛千陵牵着江里起来,将他带到门外,看到几个人盖上江海军脸上的白布,将他往走廊另一头推去。 江里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离开,没有跟上去。 第二天要处理的各种后事流程都是盛千陵带着江里去做的。 好在找派出所、开证明、预约殡仪馆这些,都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尤其卓云峰那边听说了这件事,在里边帮了不少忙。 火化之后,江里抱着烫手的檀木盒子,手指都没有挪动一下。 他一直很安静,抱着骨灰盒不放手,执拗地站在那儿,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江海军弥留的这段时间,江里总有这种感觉。 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不肯按卓云峰他们说的,直接把骨灰盒送到墓园去安葬。 盛千陵替江里送走卓云峰老徐他们几个,领着江里回家。 江里一晚上没怎么睡,身上还穿着昨天那身黑色套装,整个人透着疲倦的颓废。 一回家,他突然想到什么,直奔江海军以前睡过的房间,就在盛千陵借住的那间客房对面。 江里把骨灰盒放在桌上,开始翻找江海军用过的柜子。 衣服都清空得差不多,床上也没有床品,五屉柜上什么摆件也没有,房间里空荡荡的。 但江里不甘心,继续翻箱倒柜,企图找到自己不安的原因。 最终,在衣柜最下面一格抽屉里,他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却又熟悉万分的布包。 这个包最开始应该是大红色,多年过去,它已经褪色成了一层淡橘色。可面料上却一尘不染,看得出主人这些年精心爱护的程度。 江里还记得2014年集贤巷子失火,江海军曾冒着生命危险冲上楼,从床底下抢救出这个布包,像抱着命一样抱在怀里。 江里拿着这个布包,颤抖地走到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下,缓慢而珍重地,一点一点将它剥开。 布包里还有一个装酒瓶的纸袋,被弯折过两次,折痕十分突出,无声突显年代的久远。 江里取出纸袋,将它紧系的绳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里面还有一层防水袋,不过是透明的,能看到里边整整齐齐装着几张照片,还有几封贴着邮票盖着邮戳的信封。 江里的心紧紧提着,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东西。 他取出照片,一张张翻看。 照片像素不高,上面是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穿着白色的粗布衬衫,配老旧的长筒布裤子,腰间还系着一条老式的黄色牛皮带。 这名男子看起来很有知性气质,看向镜头时,脸上总有淡淡的笑意,很温柔。 照片背后都有字。 江里翻过去,看到几行苍劲的圆珠笔笔迹。 “顾玉港1992年于江陵县滩桥镇海军家门前。” “顾玉港1993年于江陵县郝穴镇西湖中学。” “顾玉港1995年于公安县斗湖堤梅园中学。” 江里预感自己就要看到父亲最大的秘密,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手心不稳,捏了好几次,才将这几张照片放下,抽出防水袋里的几封信。 信件一共有五封,按时间顺序放着。前面四封都有邮戳,唯有最后一封的信封上空无一字。 江里拆了前面三封。 看到了这位名叫顾玉港的男子的来信。 内容大致都差不多,以一种文绉绉的口吻,讲述自己从江陵县调到公安县教书和工作的琐事。 信里提到他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对教书育人充满了热情。 在最后一行,他才十分含蓄地提到和江海军有关的内容:“海军,我思你成疾,夜不能寐,盼早日与你相见。” 江里的心跳愈发加速,紧咬着牙齿,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信纸烧穿。 这三封信几乎都反应了同一个事实,那就是1991年到1995年的五年间,这位叫顾玉港的男子,和江海军是恋人关系。 也就是说,江海军自己就是一名同性恋。 江里手指发抖地去拆第四封信。 据信封上的邮戳显示,这封信是1996年7月16日送到的。 江里注意到这个日期,眼皮重重一跳,心脏提到嗓子眼,手心发凉地取出信来。 “海军: 见字如晤。 “近日来,我深感不安。不知应如何向你提及我的现状。辗转反侧,于痛苦中艰难度日;忧思难眠,恐明日之朝阳。 “校长见我只身一人,久工作于他乡,热情为我张罗婚事。对方女子淳朴善良,对我见则倾心,愿许付余生。我则愧对你,又恐失了这教书育人的饭碗,万万不敢对人承认性向。 “世人对同性相恋偏见颇深,我亦深陷泥潭,无向上走之勇气。海军,我的爱人,对不起,忘了我吧。我不日将会成婚,成为这世上大多数人所承认和接受的正常人。 “与君潇湘别离秦,苍渺余生不见卿。海军,珍重! “顾玉港 于1996年7月11日” 仿佛猜到最后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是什么,江里的眼眸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嘴里涌上熟悉的酸味,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干涩。 最后一封信封过口,但因为年数久远,折痕上的浆糊早已风干失去效力。 江里低着头,眼眶发热地取出里面的信,缓慢展开,一张被水渍沾湿过的模糊信件展露开来。 是江海军在1996年7月16日那天写给顾玉港的回信。 只有寥寥数语,字迹褪色又被水迹化开,读得十分费力。 “顾玉港: 盼了这么久的信,竟然盼来你要结婚的消息。好啊,你真是好样的。 “老子要去江陵的水边投江,让尸体漂到公安县去,叫鬼魂参加你的婚礼,让你一辈子生活在有老子的噩梦里。等着吧,狗畜生。” 没有落款,看得出江海军当年写得十分仓促。 字里行间充满了极深的恨意。 1996——2021,25年时光交错。 在这一刻,终于给了江里答案。 1996年7月16日,被同性\\爱人所伤的江海军决定去投江,却在信件寄出之前,在江边遇上一个被人遗弃尚在襁褓的婴儿。 那天,是江海军求死的日子。 也是江里获得新生的日子。 江海军把7月16日定为江里的生日,其实也是一次次提醒自己,那是他自己的重生。 江里想起来,当年他和盛千陵在一起之后,江海军只是对他说让他断了,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的阻拦过。 即便最后被设计撞了豪车,要卖房子才能赔偿时,江海军也只是很平静地说:“搞同性恋,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在说江里,也在说他自己。 江里捏着信纸,久久无法动弹。 盛千陵还在旁边陪着,很快走过来,蹲在江里面前,捧起他泪流满面的脸,焦急地问:“里里,怎么了?” 江里烈火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眼泪却像三月的阴雨,自从起了头,就哗啦哗啦,一刻不停地落下来。 盛千陵用指腹抹去江里的泪水,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将他搂进怀里。 “里里,别哭,”盛千陵说,“你爸把你托付给了我,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江里思绪混乱,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想江海军是什么时候托付的。 他从盛千陵怀里挣脱出来,将那些照片和信件收好,按原来的样子整齐地理成一摞,塞回那个装酒瓶的纸袋子。 打开纸袋,他才注意到袋子底下有一张折叠好的白纸,因为和纸袋内色很像,他刚才都没有发现。 江里取出这张白纸,轻轻展开,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小孩看起来两三岁,眉目清秀,一又眼睛圆溜溜的,眉心一点朱红,坐在一张摇摇车里,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 是江里小时候的照片。 白纸彻底打开,江海军略带潦草的字迹出现在江里面前。 “江里: 老子得肺癌,可能是因为遗传原因,我那早死的爹也是肺癌。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供你上学在化工厂搞出来的。老子也没有那么金贵,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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