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脚步一滞,却没有如匪首所希望的那样停下,而是继续拎着刀,一步步走向他。 匪首把刀架在杜昙昼脖子上,拽着他一点点后退,退到了楼板边缘。 其余水匪举着刀,如临大敌般包围着莫迟,却也无人敢上去阻拦,整个包围圈都随着莫迟的脚步步步后退。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 莫迟只有一个人,他面容清秀,身材瘦削,半点也不魁梧,穿的衣服都显得空空荡荡的,一头黑发只用布条绑在脑后,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飞扬。 刚经历过一场苦战,他的衣服凌乱不堪,沾了地上的灰,右手还有伤,唇边仍残留着血痕。 他手中不过一把长刀,身后也没有千军万马相助。 但就是这样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只是倒提着刀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就能让匪寨上下望而生畏,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匪首冲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莫迟高声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朝下面的水池看一眼!” 莫迟脚步不停,眼睛向下,余光轻蔑地一扫。 与之前的深坑底部一样,随着水车转动,下方的池水里也慢慢升起一排排倒插的尖刀,很快布满整面池底。 渔网里,辛良遥和乔沅本来正焦急地注视着顶楼的状况。 见到脚下冷光四起,乔沅吓得差点惊叫出声,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辛良遥也是一惊,原本他还想趁莫迟与匪贼缠斗之际,想办法解开渔网自救。 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感谢这张大网,幸亏它足够结实,才不至于让他与乔沅一起,被扎死在这密密匝匝的尖刀丛里。 莫迟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们这些鼠辈,也只会搞这种低劣的把戏了。” 匪首狰狞一笑,威胁他说:“若你再不束手就擒,我便解开那张渔网,到时你那两个同伴就要命丧当场了!” 莫迟曲起左臂,将刀刃在袖管上重重擦过,拭去刀身上残存的血迹,幽幽开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莫迟那双眼睛,如捕猎的野兽般,从头到尾都死死盯着匪首的双眼。 从他身上散发的狠戾杀意,一刻也没有停息。 匪首也算是个狠角色,从前带着各路手下截杀护船官兵时,也是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但莫迟那双燃烧着隐隐怒火的黑眸,却看得他心中一骇。 莫迟不是在故作不在意,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那网中二人的生死。 就算匪首当着他的面把那两个人都杀了,他也能做到无动于衷。 匪首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行走临淳湖多年,人杀了不少,却第一次产生了畏惧之心。 面前这个人不是普通护卫,甚至不是寻常高手,他必定是见过了太过血腥的杀戮,才能炼出这样一副铜皮铁骨。 ……等等。 如果他真的能无动于衷,为何还不拿着刀冲上来大开杀戒? 难道——?! 匪首蓦地看向杜昙昼,很快找到了莫迟的命门所在。 ——是因为匪首手里有杜昙昼在,莫迟才投鼠忌器,无法肆无忌惮地拔刀而上。 匪首二话不说,将杜昙昼按在楼板边缘,阴恻恻道:“那两人你不在乎,那他呢?” 莫迟眉心一跳,压下眼尾,周身杀气释放得更加彻底,让人不敢逼视。 匪首知道自己抓对人了,他阴森森地说:“站在原地!把右手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然后把刀扔掉!否则我就把他推下去了!” 匪首压着杜昙昼站在楼板边缘,杜昙昼的上半身已经悬空,匪首只要一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莫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那双猛兽般锋锐的眼睛如眈眈虎视,直勾勾望着匪首,一下都不眨。 匪首下了最后通牒:“把刀扔掉!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 莫迟脖子上青筋一抖,下颌线绷得死紧,从后背到双腿的肌肉都笔直得像上紧的弓弦。 双方僵持一阵,见莫迟还是不动,匪首将杜昙昼使劲一推,这下他连脚都探出了楼板,只剩下后脚跟松松垮垮地站在边缘。 别说被匪首再推一把,只要再刮起一阵大风,杜昙昼都能被风直接刮下去。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匪首的喊声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要挟的人是他。 莫迟站在离杜昙昼几步之遥的地方,天井上方吹来冬末的冷风。 恍惚间,面前的景象不再是匪寨的机关楼宇,而是变成了朔北的边塞军营。 营帐遍插牙旗,旗上画着面目狞恶的鸟首图案。 ——这里是焉弥军营。 在这样的营地内,莫迟见过无数次战友死去的场景。 每一次的场面都极其相似,明明前一日还在形影相助的队友,这一日就被焉弥人压着跪在众军之中,逼问其余的同伴。 不论剜眼还是挖心,在莫迟见过的无数次酷刑相逼下,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卖过战友。 这听上去是多感人的情谊,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场下那些眼睁睁地看着队友受刑而死的夜不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在受尽折磨之后凄惨而亡,死后还要被曝尸荒野。 而作为同伴的其他夜不收,究竟要有怎样一副铁石心肠,才能在队友的惨叫与血肉中,把自己按在原地,纹丝不动? 就算是天底下最热血的赤诚少年,在塞外的风沙中,在焉弥多年的冷酷捶打里,也早就抛却了一腔赤子之血。 莫迟曾经对杜昙昼说,冲动的人是当不了夜不收的。 如今想来,这话说得半点也不对。 仅仅凭不冲动,是无法在焉弥人手里活下来的。 任何一个能胜任夜不收的战士,无一不是将心头所有的热血尽数抛弃,用强大的冷静与英勇,将全部的愤怒、痛苦、恐惧与悲伤压成薄薄的一条细丝,藏在心底最深处。 他们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地步,甚至可以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果不是这样,莫迟如何能在处邪朱闻的手下生存三年之久。 要知道这位以残忍闻名的摄政王,就是砍下大承人的头颅,为自己的宫殿砌墙。 久远的惨烈回忆渐渐消散,面前匪首那张惹人厌烦的脸,又重新出现在莫迟眼前。 被敌人以队友的性命相威胁,这样的场面,莫迟实在见过太多,已经到了看厌了的程度。 其实杜昙昼不见得会死。 只要动作够快,他应该可以赶在匪首推他之前把他救下来。 就算赶不及,凭杜昙昼的身手,即便踩空,也许也能抓住楼板边缘自己爬上来,最差也不过坚持到莫迟把他拉上来。 哪怕是最糟的状况,杜昙昼直接掉入池中,那钢刀锋利无比,他会死得很快,在还没有感受到痛苦前就会死去,比那些受尽酷刑后惨死的夜不收要轻松得多。 杜昙昼会死。 这句话就像一道无形的咒文,牢牢禁锢住了莫迟的心。 心脏的每一下跳跃,都被这道咒语紧紧缠住,跳得他胸腔发痛。 莫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武器,要是扔了它,他会不会被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猛兽冲出来撕咬至粉碎? 他抬头一瞥,眸光锋利冰冷,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他把长刀往前方一抛,嘡啷一声,刀身砸落在地。 他抬起右手,向匪首张开手掌,示意他束手就擒。 匪首眼中闪过得意的神色:“把他给我抓起来!” 莫迟被众水匪压着,跪在匪首身侧。 匪首方才就看出他右腕受伤,握刀不稳,战力只怕损失了大半。 又见他丢了兵器,手无寸铁地跪在自己脚下,无论之前有多勇猛,现下也只能对他俯首认输。 匪首勾起嘴角一笑,把脚重重踩在莫迟撑在地上的右手背上。 钝痛沿着右腕一路上蹿,莫迟却一动不动,连一声痛呼都没有。 匪首相当不满,脚上逐渐加力,莫迟仍旧没有反应,整个人就像一座石像,似乎完全没有痛觉。 迫在眉睫的生死关头,作为人质的杜昙昼,没有回头看近在咫尺的莫迟,反而突兀地笑出了声。 他腿上中了两刀,被匪首按在楼板边缘,脚下就是七层楼的楼高,以及满池倒插的长刀。 他的头发乱了,有几缕发丝胡乱贴在脸侧,明明是很狼狈的场景,他却很轻松地笑了笑,笑意里还掺杂着一缕愉悦。 他含着笑对匪首道:“你还真是个只会舞刀弄剑的粗人,抓他又有什么用?就算杀了他,杀了我们所有人,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离开么?” “闭嘴!”匪首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杜昙昼笑得更开心了:“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问,我们是怎么找到你这座匪寨的?” 匪首神情一凛,将刀更近地贴上杜昙昼脖侧,厉声逼问道:“此地是谁告诉你的?!” 杜昙昼叹道:“可怜你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除了你的手下以外,还有谁最清楚你们的藏身之处,你自己不知道吗?” 匪首一惊,喝道:“你什么意思?!把话讲清楚!否则我现在就一刀结果了你!” 杜昙昼望着脚下的水面,摇了摇头,语带怜悯地说:“我是皇帝派来调查临淳湖水匪的官员,临淳湖足足有五年没有匪患,你说为什么皇帝会知道你们这群水匪的存在呢?” 他轻声一笑,笑声里满带嘲讽:“乔和昶早就出卖了你们,我们不过是给他打前锋罢了,他现在只怕早就赶回馥州城,召集官兵来此地围剿你们了!” 杜昙昼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正好戳中了匪首的脉门。 匪首早就听说,皇帝派来了个所谓神童,专门来调查馥州官盐一事。 这些年他和乔和昶配合得天衣无缝,不露任何痕迹,可那远在天边的皇帝,怎会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早就怀疑是乔和昶过河拆桥,钱赚够了,就想利用官家之手,将他们这群水匪除掉。 如今杜昙昼所言,正中了他的猜测,他瞳孔紧缩,思路登时大乱。 乔和昶对匪寨的各处机关了如指掌,若是他带兵冲进来,他们这群人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匪首心神不定之时,杜昙昼突然躲过他的连环刀,大步往后一撤。 就在杜昙昼后撤的一瞬间,莫迟腾身暴起,劈手去夺匪首手中的连环刀。 匪首下意识就去攻击他受伤的手腕,却在出招时才发现,莫迟的右手还被自己踩在脚底,那他—— 眨眼间,莫迟已用左手夺过了匪首的连环弯刀,他反手持刀由下往上直取匪首咽喉而去,森冷的嗓音低低响起:“你以为我只有右手会拿刀吗?” 刀刃的寒光在匪首脸上一闪而过,莫迟暴涨的杀意从刀尖喷薄而出,九死一生的时刻,匪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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