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实际发放赙赠金时,他们的亲属会得到比其他战士亲眷多出好几倍的金额。 如果杜昙昼之前的猜想正确,那么他不仅会在这份名单里找到周回的名字,除了莫迟外其余八人的姓名,应该也会出现在名册里。 杜昙昼虽然没有莫迟对什么都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在繁鹤池边看过的那几眼,也足够他记住那十位夜不收的名字了。 杜昙昼的手指在纸上划过,一炷香的时间后,他找齐了那九人的名字。 如他所料,莫迟所在的第五十七支夜不收小队里,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九人都于三年前陆续牺牲。 怪不得,杜昙昼心想,怪不得杜飞鸾能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张名单。 理由很简单——那支小队中的九个人都已死去,唯一活下来的莫迟又载誉归来,还被褚琮公开了身份。 他们是夜不收这件事,已经无需再小心隐藏,所以兵部的造册库才没有把那张名单藏进保密性最严的地方。 这份阵亡名单上提供的消息稍微丰富了一些,除了记载了诸位将士的卒日,还简单提到了每个人的生平。 九人的卒日非常接近,他们在永章二十年六到八月内全部牺牲。 舒白珩是永章二十年三月叛变的,也就是说,在他叛向焉弥后的几个月内,这九名夜不收相继死亡。 杜昙昼推测,他们很有可能是因为舒白珩才暴露了身份,继而被焉弥人杀死。 杜昙昼的心情不能说不沉重,但他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回身上,这个人的经历似乎有许多奇怪之处。 这九个人里,除了周回以外,所有人的描述都差不多。 他们都是毓州本地人,也都是因为家人亲眷遭到焉弥人屠杀,才愤而参军,而后通过层层遴选成为了夜不收。 只有周回不一样。 名单上说,周回出生于缙京,少时博览群书,颇具文采。 他十七岁从军,因善焉弥、乌今两国官话,被调入毓州军,后于当年通过选拔加入夜不收的队伍。 杜昙昼不明白,周回出生在缙京,与焉弥人应该没有深仇大恨;小时候读过书,说明家中至少有钱能给他请夫子,或者供他上私塾。 一个与焉弥无冤无仇又家境优良的年轻人,为何会在十七岁那年参军?又和莫迟在同年加入夜不收? 杜昙昼百思不得其解,他也清楚,想要弄明白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问一墙之隔的莫迟。 可只要一想到当初在川县矿洞,莫迟那么在意那支烟管,杜昙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萦绕在他肺腑之中,让他总想在莫迟不知情的情况下,弄清周回此人的来历。 可一番探查下来,仅凭目前已知的消息,周回的面目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反而越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冥思苦想许久,杜昙昼也没有想到接下来能继续调查的方向,他从名册上抬起头,望向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同一时刻,莫迟并不像杜昙昼所想的那样,坐在厢房中等待。 他趁夜色浓重,悄无声息地翻出了临台官署的院墙,抄小路直奔木昆所在的驿馆而去。
第85章 杜昙昼心甘情愿地信了。 ======= 木昆所在的驿馆外,身穿薄甲的禁军来回不间断地巡逻,还有许多身着布衣的禁卫隐藏在附近街巷。 莫迟藏身于幽暗的街角,待面前一队禁卫毫无所察地走过,他扒着墙头翻身而起,悄然无声地跃进了驿馆。 走在小队最末的禁卫仿佛有所感应,猛地回头呵道:“什么人?!” 但莫迟早已消失在院墙另一侧,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小队长问:“发生何事?” “……无事,是属下看错了。” 禁卫狐疑地回过神,跟着小队继续向前方巡视而去。 木昆所住的驿馆并不大,装饰也十分古朴,这里原本是一个乌今富商开设的,专门用来接待本国商人,当时安排木昆住在这里,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驿馆内几近鸦雀无声,除了木昆所在的客房外,其余各处虽然灯火通明,却几乎见不到任何人走动。 驿馆里的杂役小二都被终延自家的仆人替换掉了,他们都在木昆的房间附近等着伺候,院中便不剩几个人了,只有马厩里的几匹马偶尔发出鼻息声。 莫迟躲在马厩旁边,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驿馆四层小楼的大门。 那里有好几个禁卫负责看守,冒然接近定会引起注意,莫迟最不缺地就是耐性,他蹲伏在马厩的柱子侧后方,耐心地等待机会。 此时最多不超过戌时正,按照莫迟对杜昙昼的了解,他最快也要到戌时四刻才能处理完公事。 莫迟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他的潜伏没有持续太久,就被驿馆外的马蹄声打断了。 门外的大街上,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门口,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车上慢腾腾地移动下来。 他身着乌今盛装,脖子上起码套了三层项链,十根指头全都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即使在夜里,仍旧被烛火照得闪烁着刺眼的光亮。 “站住!什么人?!”门口当值的禁卫立刻将他拦下。 那人用笨重的身躯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几位官爷,草民名叫候古,乌今人,在缙京经商,近日听说我国王子殿下来到此地,草民身为乌今子民,怎敢不来拜谒?还望官爷行个方便,允许草民入内,一睹王子圣颜。” “陛下有令,外人不得随意进入驿馆!速速退去!” 候古戴满戒指的手笨拙地伸进怀里,好半天才用手指夹出一张纸:“几位官爷,陛下的旨意草民绝对不敢违抗。草民在来驿馆前,专门去了一趟鸿胪寺,鸿胪寺少卿感念草民对殿下的忠心,特意批了一张条子,破例允许草民见殿下一面。” 他把书函递给身边的禁卫:“还请官爷过目。” 禁卫展开对折起来的纸,上面果然是鸿胪寺少卿亲笔所写的批条。 “在这儿等着!” 禁卫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向负责驿馆安全的队长汇报此事。 队长接过,仔仔细细看过,确认了鸿胪寺少卿的签名和印章后,对手下命令道:“可以让他进去,派几个人全程跟着他,不要让他在里面逗留太久,只给他半炷香的时间!” 禁卫走回候古身边:“我们长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是。”候古点头哈腰:“多谢军爷开恩!半炷香的时间都不用!草民能进去看殿下一眼就足够了!” 他回头赶车的侍从说:“把东西给我。” 侍从从车厢里抱出几大盒东西,这些都是候古准备送给木昆的见面礼。 禁卫马上拦下他:“不能带东西,只能你人进去!” “这……也行!” 候古理了理领口,跟在几个禁卫身后走进了驿馆的大门。 此前莫迟都是蹲在马厩外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候古走了进来,他才看清他的脸。 月色下,候古的脸孔清晰可见,莫迟如同挨了当头一棒,霎时愣在原地。 “是他——?!” 莫迟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这张面容虽然因主人的肥胖而肿胀变形,但五官仍能看出过去的样子。 ——曾经在焉弥王都,莫迟就见过候古,那时他作为乌今使团中的一员,随乌金贵族瞒着大承出使焉弥。 两年多以后,他居然摇身一变,又作为商人出现在了大承都城! “他怎会在此?!” 盯着候古走入楼内的背影,莫迟心中疑窦丛生。 莫迟潜入驿馆,原本是为了木昆的随从来的。 他很确定从前没见过那个随从,但杏林宴上短暂的一个照面,莫迟却从他身上看出了莫名的熟悉之感。 他总觉得过去曾在哪里和那人打过交道,可是以他惊人的记忆力,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此番探查,本来是打算寻找机会接近随从,继而进一步弄清他的身份,谁知随从的面还未见到,就被他遇到了候古。 莫迟腾地站起身,侧身隐没于马厩木柱的阴影后方,死死注视着小楼的木门,只待候古从里面出来。 候古和木昆会面的场景,莫迟不得而见,不过因为禁卫队长的命令,他们的见面没有持续太久就结束了。 不多时,候古就腆着肚子从楼梯上下来,临走前,还没忘了给身边的几个禁卫塞几两银子。 马厩里的几匹良马喷出了几声响亮的鼻息,候古和几名禁卫都循声看去。 灯辉下,马厩四周空无一人,莫迟原本藏身的木柱后,已经不见任何人影。 候古收回视线,向禁卫们拱手道了谢,然后迈出了驿馆大门,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辘碌碌前行,慢慢轧过了石板路。 可坐在车里的候古没有注意到的,距离他的马车不过十步远的地方,莫迟正走在街边的墙根下,紧紧跟在后方。 他始终维持着十步之遥,不过分靠近,也不会让马车远离他的视线。 不久后,马车驶入西龙璧坊,最后停在了一间豪宅门外。 候古踩着马凳下了车,慢悠悠地走上了门口的石阶,宅子里立即有人出来为他掌灯。 后方的莫迟翻过院墙,随着灯笼亮起的方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候古的卧房所在。 他没有马上跟上去,而是停留在墙角下等待。 等到候古进了卧房,守在屋外的仆从各归各位后,莫迟矫健地翻上最近的厢房屋顶,踩着瓦片,不过几个纵身,就跃到了候古的寝室房顶。 他轻轻掀开脚下的瓦片,卧房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面前。 候古房中的装饰非常奢华,无论墙上的挂画还是博古架上的摆件,都带着浓浓的乌今风格。 候古丝毫没有意识到头顶有人在窥视,他刚走进房中,就脱掉了外套。 时值三月末,缙京春暖花开,天气逐渐回暖,对候古这样膘肥体壮的人来说,身上披的那件外套着实太厚了。 失去了衣物的束缚,候古三两步瘫坐到椅子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发出了一声长吁短叹。 从莫迟所在的角度看去,候古的脸正好是正面对着他的。 莫迟如刀的眼神从他额头一直扫视到下巴。 没错,就是他。 尽管当年清瘦的身材已不复存在,但莫迟再一次确认,候古就是当年出使焉弥的乌今使者之一。 那个瞬间,记忆中所有血腥的过往都在顷刻间苏醒,绣着诡异花纹的缠枝莲地毯,令人闻之作呕的金丝迦南香,还有指缝间迟缓流淌的浓稠鲜血,都如同昨日重现般,与莫迟眼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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