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伸手一抹,抬起手来一看,见指腹上蹭到了少许黄色的粉末。 凑到鼻下一闻,嗅到了浓浓的姜味。 “姜粉?候古难道会下厨?” 京兆府尹赶忙让衙役把候古的贴身小厮找来。 小厮就等在主屋外,衙役一招呼,他马上就跑了上来。 一见到地上主人的尸体,连忙闭上眼睛,转过头不敢细看。 杜昙昼问他:“本官问你,你家主人平素还会进厨房吗?” “回大人的话,当然不会!”小厮眯着眼睛低着头,不让自己看到屋内的尸首:“我家老爷腰缠万贯,光厨子就请了八个!他平常连后院都不进,更别说厨房了!” “后院都不进?他没有娶妻?” “没有!老爷不仅没娶妻,连朋友都很少,也没有什么嗜好,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城东的铺面。府里下人都说,老爷根本不在乎什么儿女情长,钱才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杜昙昼皱眉。 那这姜粉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以此人行事之迅速谨慎,会犯这样粗心的错误么? 一直不发一言的莫迟忽然开口了:“这黄色的粉末固然蹊跷,但在我看来,此事更像是仇杀,不如从候古身边的人开始查起。” “不错。”杜昙昼再次问向候古的小厮:“本官问你,你家老爷在缙京可有仇家?” 小厮想了半天,苦恼地说:“老爷很少和别人打交道,没听说得罪过谁,要是在做生意时结下了什么仇家,他也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下人。” 杜昙昼又道:“你把他昨夜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和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全都向本官重复一遍。” 小厮说的话,和京兆府尹在来的路上对杜昙昼说的经过基本一致。 那天早些时候,候古去了一趟城东的店铺,中午时分回到府里,用了午餐后便睡下了。 午休起来,接到了几封送到府里的信,看完以后,让管家从库房里找出来了好些个贵重的金银玉石,放在了锦盒之中。 那天晚上,他带着小厮出了府,先是去了趟鸿胪寺,不久便出来了,又让小厮驾车去了木昆所在的驿馆。 最后从驿馆直接回到府中,进了主屋,直到身死,再没出来过。 “你是如何发现他尸身的?” 小厮回忆道:“昨晚老爷回府后好像有点紧张,屋檐的瓦当被猫踩了,只发出了一点动静,老爷就生气了,把房前屋后服侍的下人训了一顿,还让我们值夜的时候警惕些,小人就一直按照他的吩咐守在门外。” “过了一个多时辰,小人看都已经亥时了,老爷房里的油灯还亮着,以为老爷是睡着了忘了熄灯,就推门进去了,谁知一抬头就见到老爷——老爷的面朝下躺在地上!” 小厮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软倒在门槛边上,还是府里的护卫听到了响动跑了过来,才把他扶了出去。 院里院外的仆从们都围了过来,可谁都不敢走到主屋里查看。 护卫毕竟胆大,抽出刀一步一步走到候古身边,在他脖侧摸了一下,才发现候古已经断了气。 小厮还处在后怕之中:“当时小人吓得走也走不动,是管家带人到京兆府报的官。” 杜昙昼再次向他确认:“你一直守在屋外,却没有听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 小厮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亥时……”杜昙昼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候古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戌时二刻,不、应该是三刻,当时小人还听到打更声了。” 戌时三刻…… 杜昙昼沉思不语。 房内众人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听他的命令。 “大人。”仵作从尸体旁边站起来:“初步的查验已经完成,您是否还需再看?如果不用,卑职就将尸身送往临台义庄,回去进行进一步的验尸。” “不。”杜昙昼摇了摇头:“大承有律法,七品以下官员和平民不归临台所管,尸体还是要送到京兆府去,这样才合规矩。” 府尹正要开口,杜昙昼打断他说:“尸体拉到你那里,不代表本官就不管了,你们京兆府也有仵作,可以叫他继续检查尸骨,说不定能有新的发现。” “那大人您……?” 杜昙昼:“本官要去趟鸿胪寺。” 离开候古府邸时,天边已泛起微茫的白光,满园的桃花在风中簌簌飘摇。 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眼下已是卯时正,京中各大官署都到了开门点卯的时辰。 马车上,杜昙昼问莫迟:“你怎么看?” 莫迟想了想,说:“杀手刀法精湛,来去无声,既然不为求财,想还是寻仇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杀他的人不一定就是他的仇人,以凶手的身手来看,应当是候古的仇家雇来的刀客。” 杜昙昼表示赞同:“调查他的仇家之前,我要先去趟鸿胪寺。” “你觉得那个鸿胪寺少卿有点可疑?” “不好说,见到他本人一问就知。” 鸿胪寺官署内,少卿马上承认了是他同意候古去拜访木昆的,但却对候古的死震惊不已。 “这……他可是缙京有名的乌今富商,死讯一旦传出,恐怕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杜昙昼压低眉头,故意表现出对少卿的怀疑:“陛下命令禁卫严加看守驿馆,生怕木昆王子出事,你明明知道目前两国关系紧张,为何要放候古进驿馆拜见木昆?” 少卿眼皮一抬:“大人这是哪里话?候古和木昆王子都是乌今人,候古拜谒本国王子本就是理所应当,下官为什么要阻拦?何况死的是候古又不是木昆,下官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不是吗?” 杜昙昼没有说话,眼睛在他腰间的玉带钩上一扫而过。 少卿察觉他的视线,用外衣遮住了腰带,清了清嗓子,又道:“下官此举是获得了鸿胪寺卿终延大人的批准的,杜侍郎若有不满,就请去找我们终大人吧。” 杜昙昼沉默片刻,突然换了脸色,看上去就好像因为听到了终延的名字,而改了态度一样,立马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少卿大人多思了,本官负责追查此事,自然人人都要怀疑一遍,若是言语上得罪了大人,还望见谅。” 少卿借坡下驴,拱了拱手:“杜大人言重了。” 杜昙昼话锋一转:“既然少卿也不知候古为何被杀,不知能否配合本官的调查?” “杜侍郎不妨直言,只要下官能做到的,都会满足大人。” 杜昙昼挺直肩背:“那就劳烦少卿将候古的户册取来吧。” 大承律法规定,所有进入国内的胡人,都要在鸿胪寺立户造册。 同时,家中的各项大事,诸如娶亲、丧偶、生子、购置田产家业等事宜,都要定期向鸿胪寺汇报,以便记录在册。 很快,少卿就取来了候古的簿册。 杜昙昼翻开一看,候古的生平大事都记录在纸上。 候古是十年前入京的,起初在一个叫做阿伏干的乌今富商家中当账房先生。 八年前的某一日,忽然开始经商,做起了玉石生意。 期间,他曾多次往返于乌今和大承之间,出入的理由都是要回乌今寻找更多玉石。 他在乌今逗留的时间都不算长,只有一次特别久,待了十个月才回到缙京。 从永章二十二年起,他就再也没有回过乌今,至今已将近两年了。 从户册上看,杜昙昼没有看出太多可疑之处,只有一点他觉得不能理解——候古是如何从账房先生忽然变成了做买卖的生意人?他采买玉石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杜昙昼点了点“阿伏干”三个字:“此人的户册应该也在鸿胪寺吧。” 阿伏干的簿册上记载的内容更短,只提到他是二十年前来的大承,除了他在缙京的住址外,其余均无所载。 “为何如此简练?” 少卿解释道:“也许此人已经离开大承,所以才许久没有来鸿胪寺报到。” 杜昙昼记下了那行地址,将户册还给少卿,很快就带着莫迟离开了鸿胪寺。 走到官署外,莫迟压低声音:“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这鸿胪寺少卿应当与候古的死无关,他之所以会同意候古进入驿馆,完全是因为收了他的贿赂。” 杜昙昼:“你可有见到他腰间的玉带钩,那东西价格不菲,以他的俸禄绝对买不起。从前我也见过他几次,他身上从没戴过那么贵重的饰品,今天却突然戴在了身上,想必是刚刚到手的东西。” 莫迟点了点头:“是了,候古的小厮说他昨夜带着重礼,先去了鸿胪寺,看来就是送礼去了。” 杜昙昼的表情依旧不见放松:“鸿胪寺少卿见钱眼开,这不难理解,但他却说此举得到了终延的批准,这就奇怪了,以我对终延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不谨慎的人……罢了,先不提他,还是抓住真凶更为紧要。” 莫迟思索道:“候古不惜砸下重金,也要获得与木昆见面的机会。往好处想,是他对母国一片忠心,一心要拜见本国王子,往坏处想……” 须臾后,他摇了摇头:“即便是我这么擅长把别人往坏处想的人,也想不出候古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杜昙昼勾起指头,在莫迟额头轻轻一弹:“不许这样说自己,多思无用,随我去阿伏干府中走一趟。”
第87章 也有莫迟不知道的事。 ===== 西龙璧坊的西南角,在最接近坊门的街巷上,有一处占地广阔的宅院。 即便朱红色的院门早已斑驳,也能从华丽却腐朽的门头上看出曾经雕梁画栋的影子。 这座曾经属于乌今富商阿伏干的高门大院,如今已经被十几户不同的人家占据。 院门不用退,因为常年都是敞开着,刚绕过影壁,就能见到院中拉满了长绳,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不少都打满了补丁。 污水被随意地倾倒在当初建房的工匠精心设计的明渠内,或高或低的孩童流着鼻、光着脚,在泥泞的土地上来回奔跑。 阿伏干豪宅的主屋、厢房、耳房、仓库,就连养马的马厩都有人住在里面,十几户人家的几十口人就借住在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富家大室内。 后院开挖的人工湖早已干涸,湖底遍布杂草,除了修建于湖中的湖心亭外,这里再也看不出半点过去的辉煌了。 见到杜昙昼和莫迟两个生面孔进来,小孩子们还好奇地围了上来,站在不远处不停打量。 其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干人等,几乎没有对着二人升起一星半点的兴趣,见到他们走进,反而流露出恼怒,有的甚至挥手驱赶道:“这里没有多余的房子了!” 莫迟回头看向杜昙昼:“别说这么多年过去,阿伏干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就是有,肯定也早都被人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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