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无意外,今后的每个生日他都会陪着邢岳一起过,可29岁这一天该是最特别的。 就像自己的23岁,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新生。 可他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也没有。就连想送他一支花,也不是野花盛放的季节。 后来他甚至想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唱首歌得了。当笑话听也好,当Rap也好,让他开心地乐一乐就好。 可这高墙内哪有没人的地方呢。 唉,犯愁。 “皓炀哥,你的饭。” “小心啊,捏着边儿,底儿贼他妈烫。” 项海正咔咔嚼着炒大白菜,听见这个声音,腮帮子立刻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墙根儿底下散坐着几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正捏着饭盒的两个角,小心地送到地上的一个人面前。 那人接过饭盒就随手搁在一边,又拿过一次性筷子掰开,同样两只来回刮着。 他几乎背着身,只留了窄窄的一道侧脸。可忽然,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他半转过身子,正碰上项海的视线。 项海没防备,迟疑了一下,又继续埋头吃饭。 吃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发现那人也在吃饭,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斜刻在侧颈上长长的一道疤。那人应该也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但并没再回头,只是慢慢嚼着饭,侧脸一鼓一鼓的。 项海收回视线,又夹起一筷子白菜。 那个人,是朱皓炀么? 短暂的一瞥,项海的注意力几乎全被那道显眼的旧疤痕吸引过去。至于长相,好像四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平淡,显得人格外冷清。 一定是他,否则不会像刚才那样半生不熟地看自己。 邢岳说这人判了二十年,是跟着贺焜一起被关进来的。 还说他是贺焜最看重的小弟,不过人是哑的。 不是天生的哑,是在一次打架的时候受了伤,弄坏了嗓子。痊愈后发声困难,索性就不说话了。 现在回忆起来,他记得之前来上班的时候也是见过朱皓炀的,不过那时只是个陌生人。其实现在也不算熟人,毕竟谁都没打算和对方打招呼。 午休结束,下午继续开工。 项海这才发现原来朱皓炀就坐在自己前面三排的位置。跟邢岳之前的表现差不多,整个下午,都只是斜坐在那,摆弄着手里的剪刀。 旁边的那个不知是不是他小弟,始终闷着头,猛踩缝纫机。隔一会儿就把做好的活搁在朱皓炀手边。 项海仿佛又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收工后,所有人踏上归途。 到底是春天了,以往披星戴月的天空这会儿还是75度的灰。 拥挤的班车匀速行驶在两点一线间,像掭满墨的调色笔,按照它永恒的节奏,勾勒着渐变的回归线。从75到100,渐渐融进纯粹的夜色里。 项海一路仍在想着礼物的事,像交卷铃声响起前的学渣,面对着空白的考卷,愈发焦虑得没有头绪。 摇晃了许久,车子终于停了。他跳下来,跳进一地的月光。 抬起头,一弯新月正挂在树梢上。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邢岳就满29岁了。 项海抬手抓了抓,让丝绸般微凉的月色在指缝间流淌。 他期待明天的这个时候月光能如约而至。 - 第二天上午,曲薇来了。 迈进接见室的门,项海一眼就发现了她。曲薇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你好。”项海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有些局促,“好久不见。” “可不是么,都半年多了。”曲薇倒是显得很轻松。 “你,您...你的头发剪短了。”项海没话找话地在自己的颈窝处比划了一下。 有邢岳在时还好,现在他独自面对曲薇,有些拿不准称呼。按辈分说她是和邢逸清一辈的,可她看上去又很年轻,而且邢岳也从没您您地叫过。 叫“您”别扭,叫“你”又显得不够尊重,更不好直接称呼名字,也不能叫姐... 有点儿尴尬。 “是啊,换个发型,换个心情呗。”曲薇的一头长卷发现在将将扫着肩头,仍带着慵懒的弧度,随意掖在耳侧。 “项海,就叫我Chirs吧。”她笑着说,“你刚才一个‘您’,好家伙,我汗都吓出来了,我还年轻呢好不好。” 项海十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颊。 曲薇看着他,忽然皱起眉,“你脸怎么了?”她凑近了些,“下巴这儿,是不是青了?” “哦,没事。”项海赶紧朝后靠了靠,顺手朝下巴上一抹,“就是磕了一下子。” “是不是这里边有人欺负你了?”出于老师的职业敏感,曲薇的眉心皱得更厉害了,“别怕,你告诉我,我去向监狱领导投诉。” “......” 项海怔了一下,赶紧抿住嘴角。 这话乍听起来带着些由职业壁垒衍生出的喜感,可再细想,又让他觉得很温暖。好像自己也成了那种有人给撑腰的小孩子。 “没事,真的,谢谢你。”项海由衷地说,“我挺好的,再说还有邢哥呢。” 曲薇叹了口气,“算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这里不是象牙塔,是浓缩了一切人间真实的成人世界。不过好在他们两个会很快离开这个地方,而且项海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弯腰从地上抱起一摞书搁在桌上,拍了拍,“这些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没问题。” “这是高一的课本、练习册、测验卷子,还有我复印的课堂笔记。”她一本本拿起,又依次摞到另一边,“这是我朝班上的一个小姑娘借的,她笔记做的好,成绩好,字也好。给你做个参考。” 项海看得应接不暇,在桌子底下搓着手,觉得越来越紧张,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Chris,人家小姑娘应该不愿意把笔记随便借人吧。” 他总觉得笔记这种东西多少带了些私密性质,尤其是好学生的笔记,跟武林秘籍似的,不好外传。 他不想因为这个再给曲薇添麻烦,也不想让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为难。 曲薇却笑着说,“你别多想,人家小姑娘很痛快就答应了。再说,你跟人家又不是一届,没什么竞争关系。” “谢谢你。”项海翻开笔记的第一页,看着里面既熟悉又陌生的一串串公式,“也请你帮我谢谢那个小姑娘。” “行。”曲薇答应着,“对了,你打算考哪个学校?专业想好了吗?” “还没呢,我想看看邢哥的计划。要是他打算留在东江,我就报东江的大学。” “哟。”曲薇挑着眉,“你俩可真是,异地几年就不行?” 项海抓了抓脸颊,“...不太行。” 曲薇看着他的模样笑起来,“那邢岳目前有啥计划吗?” “还没有呢。” “我记得他说你参加过高考,当时你在哪所高中念的,成绩怎么样?” 项海就把自己的高中和高考成绩告诉了她。 曲薇有些吃惊,“这个成绩很好啊,你们高中也是市重点,怎么会落榜呢?” “也不算落榜。”项海解释说,“我当时就想早点工作来着,就只报了个警校。” 曲薇捂住心口,自动带入了项海班主任的角色,“你们老师就没劝劝你?” “劝了,可我那时候太愣了。”项海很惭愧,“把我们班主任气得够呛。” “你们这些孩子啊...”曲薇长长地吐着气,在胸口“咚咚”捶了两下,“可给我们这些当班主任的留条活路吧。” “哼,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 项海合上面前的笔记,小声嘀咕,“那倒没有。” 曲薇直接后仰靠回椅子里,很快又翻回来,笑着说,“行,我懂了,我懂了!不过这话你可千万别回去跟你班主任说。” 项海也笑了,“那个,Chris,你现在也是班主任了么?” “是啊,”曲薇习惯性挽起垂落在鬓边的卷发,耸了耸肩,“班主任不好干呀,操不完的心。” “算了,还是别说我了,”她看了眼手表,“咱们抓紧时间先把复习计划捋一捋。” 于是剩下的时间,曲薇就以英语老师兼班主任的身份,帮项海初步制定了一个复习计划。她觉得项海的基础很好,虽然离开了校园4、5年,但只要肯花精力,再加上合适的学习方法,很快会再捡起来。 探视的时间就快到了,曲薇准备离开。临走前,她翻开一本英语书,露出夹在中间的一个信封。 “这是给邢岳的,就当作他的生日礼物吧。”她把信封抽出来递给项海,“是他爸爸留下的几张照片,我想他或许会喜欢。” “哦,好的。”项海接过来,却没有打开,“那我替他谢谢你。” “没什么,”曲薇抿起嘴角,“替我祝他生日快乐吧。” “好。”项海点头答应着。 “那么,加油吧。”曲薇说着站起身,又向他伸出手,“好好复习,我过几天再来。” “是,曲老师。”项海也站起来,伸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这回我保证不气班主任了。” 曲薇立刻咯咯地笑起来,“那我谢谢你啊。” - 晚上,终于熬到监舍里彻底安静下来,项海把两个小板凳摆在邢岳的床边,又把那叠草稿纸铺开。 “干啥?”邢岳坐在其中一个小板凳上,小声问。 “聊微信。”项海一边说,一边在首页的开头郑重写下: -2018年4月11日,晴 邢岳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 -哥,生日快乐! 项海写完就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输入了一个表情包。 -(*  ̄3)(ε ̄ *) 邢岳勾起唇角。 -谢谢。你竟然还记得。 -废话,这能忘么? 写完,项海站起来,从自己床上摸过那枚信封,又坐下。 -这是今天Chris给你的,她祝你生日快乐。 -Chris? -就是曲薇啊。 邢岳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照片。 项海也把脑袋凑过来看。 这是一场冰球比赛的照片,红白两色球衣的队员激烈地交织在一起,画面就定格在一个白衣球员挥杆击球的瞬间。 邢岳捏着照片看,渐渐看得失神。 这是哪一场比赛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这块冰场他很熟,甚至通过画面的背景和角度,都能大概猜得出当时邢逸清站在哪。 想到这,他甚至差一点就从小板凳上扭过身子。 好半天,项海才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又指着照片里的那个人。 邢岳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哥,那时候你多大? -好像是15吧。 -后来这场比赛你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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