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去哪儿呀?” “回滇省,回泸沽湖,回我的老家。” 说到自己的快乐老家,江星野那被脂肪模糊的眉目似乎都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就像孟舟谈起武侠时,自然流露的放松和兴奋,此时的江星野也觉得全身松快,沉重的肉身也轻盈起来。 他告诉孟舟,家乡的泸沽湖是高原湖,湖水比海还蓝,水质更是纯净无垢,每到夏天,湖里会长出无数朵雪瓣黄蕊的海藻花。 这种花,只生长在最干净的水源,撑一只猪槽船,就这么躺在小舟上,随着铺满海藻花的湖水上荡漾,足叫人抛下所有烦恼。 那澄澈的湖面,剔透的花朵,是许多画家穷尽一生,用尽所有颜料,也还原不出的高饱和,高纯度。 虽然江星野从没见过海,但课本上说,大海碧蓝深邃,广袤无垠,像长在地上的天空,他觉得泸沽湖桩桩件件都完全符合。 “不对不对,”身为毗邻东海的江南土著,孟舟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滇省小胖对大海的误解,他反驳道,“海比湖可大多了,而且大海也不是一直颜色那么纯的,反而……怎么说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看起了可能还脏脏的呢。” 小胖子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一眨,立刻无情地抛弃了说起海时的向往之情:“哦是吗?那我还是选干净漂亮的泸沽湖吧。” “别这样说嘛,”孟舟笑了,心说这个挑剔的小胖子怎么有点可爱,“我们东海也有自己的美呀。” 他发现了,这个来自彩云之南的小胖子,是个“纯粹至上”的家伙,山河湖海的自然风景喜欢颜色最纯的,与人交往也讨厌掺了杂质的阴阳把戏,这样的人,不会把别人交托的秘密说出去,但过刚易折,活着很容易受伤。 孟舟叹了口气,他倒是不讨厌这样的人,不仅不讨厌,还很有点心疼。 好像眼睁睁看着山里的野生小狼突然闯进了钢铁森林,不懂这里的规矩,撞得头破血流,愤怒、迷茫、悲伤、不屈,却仍执着地呲牙亮爪,不肯改变分毫。 他想告诉这只小狼,虽然钢铁森林很冷酷,但这里并不是无法得救的地狱。他也一样不喜欢这里的很多东西,但他好像天生皮糙,防御力比较高,它们伤害不到他,孟横常笑他说,他这是心大如斗。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海,怎么样?”见小胖要拒绝的样子,孟舟用自己帮着蝴蝶结纱布的手,拍拍他的小臂,叫他别急着拒绝,又指了指窗外,仿佛那是一片海,“看了你就会明白,海纳百川,是不可能只有一种纯美的颜色。而且你想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颜色,一种美丽,那不是挺可怕的吗?” 江星野听着他的娓娓道来,探身往外看,窗外当然没有海,那只是一片普通的泥土地,种着一排还没开花的绿植,但并不冷清,因为风吹叶摇,每一片树叶都不一样。 他从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医务室后面有这么一片小天地,如果是他老家后院的植物,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江星野视力受损,眯着眼睛认真辨认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半晌才说:“那些不是花,是……葱,蒜,韭菜?” “对,”孟舟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哈哈大笑,“李医生自己种的,天天怕被人割了去。” 江星野也不觉笑了起来,刚才还差点把种这些的人引为知己,因为他在老家后院也种了一片花,结果竟然都是菜。 不过,意外的也很有意思,望着外面那片绿油油的菜,他轻快地说:“我来东越市这么久,别说看海了,连这些风景都没见过,每天只能闷头学习。” “啊?”孟舟愕然道,“你不会连电影都没看过,游乐园都没去过吧?那个……天溪山的温泉泡过吗?那山上很多温泉酒店的,你不会也没去过吧?我们市最著名的那些古代留下来的园林呢?还有全市最高的大楼、金河大厦你总该去过吧?” “都没有。”江星野摇头。 孟舟倒抽一口冷气,太惨了,太惨了,这学弟的爸妈都是干什么吃的?把人从滇省接过来,居然什么地方都没带小孩去玩?那不把人憋出病来才怪了! 江星野却从他话里提取到了自己最关心的关键词,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哎,温泉酒店好玩吗?” “好玩啊!”孟舟撸起袖子,抓住江星野的手腕,雄心壮志涌上心头,简直就想现在逃课,带着胖墩小可怜玩上一圈,再说其他。 江星野眨眨眼,用那张圆胖脸轻松扮无知:“我听说那里有个什么花泉行馆,好像是很高档的酒店,你去过吗? 孟舟愣了一下,带人游遍东越的热情开始退烧:“嗯,以前去过。” 是“以前去过”,不是“昨天去过”或者“最近去过”,江星野暗暗揣测,所以上周末他没有答应蒲禹的邀请去那家酒店?为什么呢?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孟哥。” 孟舟循声转头,看见蒲禹缩头缩脑地站在门口,全然没了往日的风光,脸色比医务室的白墙还难看。蒲少爷隔着摇动的床帘,望穿秋水般地看过来,细细的眼睛水光盈盈,盛满了欲言又止。 “你怎么来了?回去上课吧,”孟舟现在不太想和他说话,挥了挥手上的蝴蝶结纱布,叫他赶紧走,“不用等我,我手还得歇歇。” 那扰人的床帘挡在二人中间,时起时落,蒲禹只看得见小半个孟舟,连他的眼睛都无法对视,心情越发烦乱,话说出口的时候几乎带着哭腔:“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但是……能不能不分手?” 无辜路人江星野心里一咯噔,他运气怎么这么“好”,不是撞上人家接吻,就是赶上他们闹分手? 一不做二不休,江星野赶紧哎哟一声“我眼睛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捂着脸上的纱布,倒在病床上装死。 孟舟看江星野这样,显然是宁愿自己瞎了聋了,也不再想掺和进他们的感情纠葛了,简直有点气笑了。 可对面的蒲禹却是实打实地泪眼婆娑,孟舟只好从软凳上站起来,心说这可真麻烦,明明周日的时候,就和蒲禹发短信说分手了。 他踢踢踏踏地朝蒲禹走过去,手臂揽过少年瘦削的肩膀,含糊地说:“我没说讨厌你啦。” 心里却在说,“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第62章 灭顶 门关着,外面两个人从低语到带着哭音的争执,到最后归于寂静,花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够江星野打个盹,孟舟就回来了。 “喂,别装了,”他背着手,坐回软凳,踢了踢病床的床脚,“都听见了吧?” 江星野一脸无辜地转过脸:“医务室的墙太薄,隔音很差,你们俩要分手,就去远点的地方分,吵得我都睡不着。” 孟舟瞪了他一眼,佩服这小子把偷听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喏,蒲禹让我交还给你的。”孟舟把背后的手拿到江星野眼前,手掌上托着那把割伤过他的刀子,短刀已经归鞘,刀鞘上的宝石熠熠闪光。 江星野眼前一亮,一把抢回刀抱在怀里。刚才在教室,拔刀、抢刀、扔刀,一系列变故突如其来,席卷得他没有余力回头找刀。 原来刀被蒲禹捡去,连刀鞘他都一并找回来了。 “我就说蒲禹本性不坏嘛,是不是?”孟舟见他抱着刀,笑得嘴角扬得奇高,像抱着一堆坚果的小松鼠,趁热打铁道,“我不是说你应该原谅他,我也没有那个权利,只不过人有许多面,这样想,心里也许会舒服一点。” 江星野笑容淡了淡,他眯起眼睛,揶揄道:“既然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还是和他分手了?” 总不能真像他听见蒲禹说的气话那样,是“因为那个偷窥狂小胖子”,别说蒲禹不信,当事人江星野也很有自知之明,他又丑又胖,性格也差,这个学长对他好,不过是因为心肠软。 就如那个李医生所说,孟舟是“救世主”,是他讲的武侠故事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对任何落难的人,他都会伸出援手,而“小胖”只是他救助生涯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江星野已经记不清当年孟舟回答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久久凝视着少年深邃的眉目,锐利的面相乍看有些凶,笑起来出人意料的纯粹明朗,说着分手这样的伤心事,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洒脱极了。 17岁的年纪善变多情,恋人分分合合司空见惯,分手理由无非是那些:不喜欢了,不爱了,没感觉了。很普通的理由,蒲禹却害怕听到这些,宁愿质问孟舟是不是移情别恋,对这个小胖子另眼相看,乃至哭着逃走,也不肯相信孟舟不爱他了。 那时的江星野还不懂,这有什么不能接受。他没来由地相信自己刀枪不入,即使以后恋爱分手,也绝不会这样哭哭啼啼。 《笑傲江湖》的故事那天没有讲完,只说到真正的女主角登场,在绿竹巷和男主角一帘之隔,不辨面目地相望、相谈、相交,她对他情愫暗生,他却浑然不知……孟舟就狠心掐断话头,对江星野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江星野气得脸鼓起来,怎么这样吊人胃口,下回是什么时候?是明天,后天,还是下周,下个月?每天数着日子上学又多了一个理由,听孟舟给他讲故事。 然而他们俩并不能经常见面,因为高一和高二的距离,因为江星野只是孟舟随手帮帮的学弟,是大讲武侠故事的说书先生台下的南瓜,只比陌生人熟一点。 难得见一次面,讲故事的空余,孟舟总能从身上掏出大包小包的零食,全是些已经过时的小零食,跳跳糖、香烟糖、咪咪虾条、大白兔奶糖……从前帝都天桥上卖盘的小贩都没他能塞。 他说这些都是汉人童年的零食霸主,要请少民朋友尝一尝,江星野本来想说自己要减肥的,架不住汉人学长搬出民族团结的名头绑架他,让他又胖了好几斤。 两个人在邂逅的那个实验室分过几次零食,像某种秘密组织接头。 在这个地方开小灶,江星野莫名有些别扭,好像融融春光里,还有孟舟和蒲禹亲吻的残影留在这,水声和喘息在耳畔回响,令人害臊。 孟舟倒是一脸坦荡,一边投喂小胖子,一边掐掐他脸上的软肉,没正形地教导这个后辈,别总板着一张脸,多笑一笑,刘海修一修,身上舒服了,精气神也会好上许多。 这些建议,于湛波其实也说过类似的,可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劈头盖脸,语气满是审问、指责和强迫,骂上瘾了,还会翻旧账,从头开始数落老家把江星野养坏了。 听父亲说话,五脏六腑像被倒进洗衣机里,他要把你彻底清洗干净,从不管洗去的是你的血还是内脏。 孟舟不会指责江星野什么,口吻不冷不热,像说起今天天气不错,云彩很漂亮一样随意,江星野愿意听就听,不听他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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