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远舟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 “出事前一晚,”邢天的声音沉下去,余光在路平安脸上转了一圈,“他和那帮朋友都做了什么?” “喝酒,赌钱,赌钱,喝酒。”黎远舟伸出两只手,来回交替地翻转着,“你就是来和我确认他醉没醉吗?我告诉你,他们每一个人脑子都不清楚,要是清楚也干不出这种糊涂事。”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些不知真假的怜悯,“这个案子再怎么追究都会轻判的,我劝你们…” “您不用劝,我都知道。我想问您要他们那一晚在赌场的监控。” 黎远舟终于失去耐心,有点烦躁地点了点脑门:“你是不是这儿不清醒?人是在小吃店死的,你跑来我这儿要监控?” “秦双全的那些朋友里据说有一个没成年,赌场这种地方,未成年是不能进的。所以要不就是您违规让他进了,要不就是...他用了假的证件?” 邢天凑近一点,目光里带着恼人的刺儿:“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您的。” 黎远舟笑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全是欣赏与惋惜。这个人,他把邢天从头打量到脚,越看越觉得应该把他留在身边,可要真是留住了,另一种胆战心惊的日子也就开始了。 “监控送去维修了。”他最后慢悠悠地吐出了这句话。 “到了法庭上您也要这样说?” “到了法庭我会说,我是一个正派的商人,不做赌场生意。谁要是不相信,只管去查好了。” 是了,这才是黎远舟,左右逢源,步步为营,谁都知道他是只狐狸,却没有人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邢天叹了口气,却听不出有什么遗憾。“谢谢您的解答,还有您的水。”他站起来拉了一下路平安,“走吧。” 路平安顺从地起身。 这反应倒是出乎黎远舟的意料,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在两人即将踏进电梯前开口:“这就是你想要的?折腾了一圈,还冒着得罪秦家人的风险,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谁说我没得到?”邢天眨眨眼,表情既无辜又欠揍。“至少我知道了您和秦副局的确有来往,您在南城的生意也不止明面上这几处。还有,这个饭店,从里到外都不干净。” 他每说一句话,黎远舟的眼角就会轻轻抽搐一下。最后他说——“其实肖山没给我透露什么,倒是您对我开诚布公。”路平安觉得黎远舟已经化身为一头猛兽,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把邢天撕碎。 然而猛兽的失控只有一瞬,很快他就调整好表情,对着路平安宽厚地笑:“小朋友,他要胡闹你也跟着他?这毕竟是你的家事,人死不能复生,拿到最多的赔偿,让自己以后的路好走一些,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他一边“劝导”一边在心里忍不住疑惑,这个看上去就像个乖孩子的男生,从进门开始就没变过表情,没说过话。母亲去世,他却表现得事不关己,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迟钝。邢天究竟哪根弦搭错了,要豁出去帮这样一个人? 路平安看着他,语出惊人:“你会杀了我们吗?” “什么?”黎远舟震惊地重复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今天从这儿走出去,你会让人杀了我们吗?” “当然不会!”黎远舟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开始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头脑有什么问题。“我为什么要杀你们?” “那秦局长呢?如果我执意要打这个官司,他会杀我吗?” “不会。” “为什么不杀?”路平安抬手指了一下邢天,“他知道你这么多秘密,我又要去告他的儿子,干嘛要和我们废话?直接杀了我们,一了百了不好吗?” 他顶着一张天真的脸说出“一了百了”这种话,诡异的反差让黎远舟心里发毛,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来反驳。路平安似乎也没在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问道:“因为我们太微不足道了是不是?” 他往前走了几步,靠在黎远舟办公室四面都装着的落地窗上:“黎老板,您每天从这个角度往下看,看到的人都像蚂蚁一样渺小。我们,对您,对秦家来说,就是一只蚂蚁。没有人会为了攻击一只蚂蚁大费周章,但蚂蚁要是想反击人类,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的。 所以你们放心。即使我们知道真相,或者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拿到了证据,那又怎样?秦家动动手指,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之所以想跟我和解,不是害怕,只是嫌麻烦而已!一条人命没了,他却连做做表面功夫都觉得麻烦!” 黎远舟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还争什么呢?” “因为我不能认。”路平安直视着他,锋利的情绪渐渐破土而出。黎远舟突然觉得这孩子像一只雪球,只是等团团绒绒的雪花融化以后你才看见,他的内在其实是一块坚硬的冰。 “你们都把我当成蚂蚁,我也知道自己是只蚂蚁,可蚂蚁再怎么渺小也是一条命。你不能要求我失去了家人还抱着‘蚂蚁就该被踩死’的觉悟,我没有这种觉悟!除非你们把我一并踩死!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尽全力地去争。也许结果不会改变,但至少我能让你们心里不痛快,能让你们在高处俯瞰众生时有一个瞬间像被刺了一下,你们会想,原来这些蝼蚁也一样拥有反击的能力。 我就是要在你们心里扎一根刺!” 路平安几乎是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经颤得不像话。邢天在身边扶了他一把,他反握住邢天的手,冷静了几秒,带着泛红的面色向黎远舟鞠了一躬。 “对不起打扰了。” 黎远舟靠在窗边,看着两个年轻人结伴离去,站在这个位置的确如路平安所说,看谁都像看一只蚂蚁。但他心头的波澜却迟迟没有平息。他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会再被任何一番年轻而愚蠢的言论影响,却在这个晚上深刻地意识到,在坦荡的勇气面前,所有成熟老练都有无力的一瞬。 他低头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间突然低哑地笑了。 “真是对绝配。” 第41章 路平安这一夜只觉得自己稍微闭了会儿眼,感觉到身边的人起来给他盖被子就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邢天没想到他这么容易醒,有点错愕,“没什么,现在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他沉默地翻了个身。 今天是个大雾天,他透过窗户向外看,阴沉沉的色彩像是有重量一样压在心上。躺了大约一刻钟,他还是掀开被子坐起来。 邢天依然守在他身边,一见他起身目光就关切地转过来。路平安平静地看着他:“我要去学校。” 雾越来越大,路平安走向教学楼时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迷路了,但恶劣的天气除了他似乎并没有影响任何人。他推开教室的门,传进耳朵里的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喧闹的声音。 只是所有声音都在看见他的一刻停了下来。 他顶着几十双眼睛的注视走到位置前坐下,离开这间教室不过一天,再回来的时候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面目全非。头顶的白炽灯跳了跳,突然毫无征兆地灭了一片。 他抬头望着那一块晦暗,想起了昨天晚上。 昨晚邢天留在家里陪他。两个人各自占据了小床的一边,路平安侧躺着,直到肩膀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才翻了个身。 “睡不着吗?”邢天轻声问,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时邢天才发现路平安全身都冷得像块冰,后背紧绷着,摸上去能感受到细微颤抖。 一整天他都是这个状态,像一张只剩下一根弦的琴,竭尽全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平安,”邢天亲了亲他的额头,“想哭就哭出来吧。” 路平安“嗯”了一声,手臂用力地搂着他,眼睛用力地睁着,眼角发干,发涩,却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哭不出来。 他把手按在胸口,心脏依然有力地跳动着,但曾经占据这里的所有强烈的感情都消失了。身体像一具空壳,他随时都能感受到摇摇欲坠的惶恐。 这样的惶恐没能持续太久,两个星期后,案子宣布开庭。 收到这个消息时邢天正在春风里喂猫,小斑点这段时间都托付给齐明照顾,明显对他生疏了不少。他只好陪着笑脸,举着小鱼干步步逼近,快要撸猫成功的一瞬,酒吧大门突然被叮铃咣啷地推开。 小斑点“喵呜”一声,缩到柜子下面。 “秦双全的案子下周三开庭。” 邢天本来想翻个白眼,蓄力到一半听见这句话,只能愣愣地看着对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齐明喘了口气,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事是我打听不到的?” 这种天气他的额头上还挂着一层汗,可见是一路跑回来的。邢天没有多问,拧了瓶水递给他,然后低下头,也不知在跟谁说话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 “副局长的儿子,能不抓紧点吗?”齐明喝足了水,毒舌的本性又恢复过来,“要不是你们不配合,人家上周就能大摇大摆地出去。多关了一个星期,天大的委屈哪!” 邢天冷笑:“我觉得我们挺配合的,律师都请了一个...那样的。” 提到律师,两人的心情同时往下一沉。这个案子稍微有点能力的人都不愿意接,一是嫌浪费时间,二是害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好不容易有个自称“业内高手”的人打电话来,第一句就漫天要价,路平安还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全部身家贴进去。邢天在他旁边干脆地一把按掉电话,拍着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 他其实也没这个本事,折腾了半天才找到一位新人,有胆识,有头脑,就是讲话的声音总和没吃饱似的发着虚。到现在邢天仍担心他会不会在法庭上因为低血糖而突然晕过去。 “对了,”齐明撞了他一下:“吴叔让我转告你,对不起,这事他没帮上什么忙。” 邢天皱着眉怼回去,“你让他少操心这个,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这把年纪老进医院可不是件好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帮我多照看他点,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去看他。” “放心吧。”齐明伸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目光停在他脸上,犹豫地转了几个来回,“邢天,有句话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这官司真的有打的必要吗?你们基本没有胜算啊。” 邢天撑着吧台往后一靠,“自信点,把基本去掉。我们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还要打,钱烧得慌呐!” “是心里烧得慌。”邢天指了指胸口,眼睛看上去湿漉漉的,齐明却不敢辨别那是不是泪水。“平安说,不打这个官司,他没脸去给路阿姨下葬。我也一样。”
69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