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明身边的律师这时才像刚睡醒似的说了第一句有用的话:“请法庭传唤我方的第一位证人。” 肖山被带进来的一刻,邢天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玩的积木,一个角落松动,然后整座房子土崩瓦解,你沉默地看着,知道一切都完了,回不去了。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他比路平安理智,明白打这场官司只是一条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途径,可原来他错了。他揪着肖山的领子,他说过那么多劝告他,警告他甚至是无用的话,原来是在每一个瞬间都盼望他能回头。 生活是一片死海,他们投入希望,希望被吞噬。他与路平安,永远是同病相怜。 —— “本厅宣判,由于检方证据不足,被告人秦双全过失致人死亡罪罪名不成立,予以被告人秦双全当庭释放。” “被告人林同明,一审过失致人死亡罪罪名成立,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拖着长音的调子在旁听席响起,审判长又敲了一记法槌:“肃静!” 灼热的血液顺着邢天的脖子往上蹿,他看见路平安转过脸,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 “全体起立!” “审判长,”路平安慢慢站起来,慢慢用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看过去:“我能在林同明被带走前和他说句话吗?” 审判长犹豫了几秒,点点头。 林同明依然仰着脸,似乎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不后悔。路平安第一次这样无理地打量一个人,看见他的嘴唇挂着笑,他很骄傲自己做的一切。 和他相反,秦双全正抱着手臂,鸵鸟一般地深埋脑袋。 路平安再一次移回目光,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对这张脸毫无印象。林同明或许天生就是个完美的替罪者,像雨天落在地上的水迹,打伞的人满不在乎地踩过去,水迹就干涸了。 “你被放弃了知道吗?”他盯着他,“你的人生被放弃了。” 林同明被押走时仍然拼尽全力地扭过头,路平安觉得他是想再看一眼秦双全,他的目光却始终怨毒地落在自己身上。一条青筋在他脖子上爆开,林同明声嘶力竭地吼了句什么,路平安没能听见。 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倒扣的玻璃鱼缸,他短暂地失聪了,被邢天揽着往外走。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他抬起头,看见天空劈过一道暗紫色的闪电。 他没听见雷声轰鸣,却听见了一阵短促的嘲笑。 几个身上挂满金属装饰的男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肖山侧着脸,尽可能躲在他们身后。路平安明白,这是秦双全的“亲友团”,他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他。 只是他们的“英雄”早已坐上轿车逃之夭夭。 他们在这儿逗留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为首的平头男生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他的腰上挂了一条很长的链子,垂坠着一下一下拍在腿上。 “啪嗒”“啪嗒” 然后不知在哪一刻,那条链子突然没了声音。他觉得腰间一空,想要回头,呼啸的风已经擦着他的耳畔刮过。 平头被链子勾住脖子,像条狗一样被拽回来。背上挨了一脚,他跪在地上,想爬起来,又挨了更狠的一脚。 踹他的人用膝盖压着他的肩膀,他仍然不死心地挣扎着,看见了一张俯视着他的干净的脸。 是那个不知死活要和秦双全打官司的小孩。 他顿时不紧张了,戏谑的笑意甚至攀上嘴角,路平安面无表情,按着他的脑袋往地上一磕。 一声闷响,那个人终于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动作震得心惊肉跳,包括已经绕到路平安身后想给他一拳的一个四眼仔。邢天迅速扭过他的胳膊,像扔飞盘似的抡着他转了一圈。 四眼仔被惯性甩出去,没有人再敢上前。 邢天半跪着挪到路平安身边,他正把自己的手绞进铁链里,链子一寸寸嵌进掌心,猩红的血沿着诡异的曲线向下蜿蜒。 他咬着牙,用尽所有力气,却只是在伤害自己。 “平安,平安,”邢天握着他发抖的手腕,心脏像被刀子一片片剐着凌迟,“看着我,你看着我。” 路平安不为所动,“律师说我能拿到很多赔偿...我也一样能给他钱。” 他边说话边无意识地又扯了一次链子,掌心的皮肉翻出来,被他压在地上的人动了动,发出一声□□。 “不要这样。”邢天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从后面将他抱住。“放手,路平安,听话。” 怀里的人贴着他的胸口,单薄的脊背慢慢软下去,他轻轻哼了一声,竟然真的松了劲。手指用力太久,已经泛出了一圈僵硬的白色,邢天帮他解开链子,用力扔向一旁。 链子落在一个人脚边,沾满泥点的皮鞋颤了一下。邢天顺着那双鞋向上看,雨雾中肖山的脸被冲刷得一片模糊。 这场闹剧的最后,邢天背着失去知觉的路平安离开,平头和四眼仔也被各自的兄弟扶着消失在相反的方向。只有肖山立在路中间,看着邢天的背影,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追上去。 但他记得邢天刚才的眼神。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路阿姨下葬的日子定在3月30号,正好是这一年的春分。 日子是吴叔找人算的,算命的把这一天说得天花乱坠,邢天笑笑:“他是不是很遗憾自己没死在这天啊。” 吴叔用报纸卷成筒去打他,他头一偏躲开了,又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递过去:“平安让我给您的。” 吴叔翻过来看,是一张字迹工整的欠条,欠的钱刚好够买临川墓园的一块墓地。 他立刻用眼睛瞪着邢天,邢天很无辜地耸耸肩:“我都跟您说了,他不会占这个便宜的。” “什么叫占便宜!”吴叔把报纸筒拍得“啪啪”作响,“黎远舟要送你们就拿着!这是他欠平安的!” 邢天的视线垂下去,“他唯一欠平安的,是一个公道。” “你比他成熟,就是这样教他的?” “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吴叔彻底没辙了,叹了口气,把借条折了两道放进兜里。他自从生了这场病,回来走路就变得不大利索,撑着拐杖一步一步晃荡进卧室,边走边不甘心地念叨:“倔啊,一个比一个倔。” 下葬这天,路平安还是借了一件邢天的衣服,一件他不知哪一年臭美买的黑西装。长度倒是正好,只是肩膀和袖管那儿空了一大截,看着叫人心软。 也直到这一刻邢天才发现,路平安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抽条了许多,轮廓和气质都锋利起来,有了些真正的成年人的味道。 他替他系上领带,“等你考上大学,我送你一件定制的西装,保管你帅绝南城。”顿了顿又故意逗他:“还是算了,万一到时候你看不上我,把我甩了怎么办。” 路平安果然被他逗笑了,笑容浅浅地浮在脸上,却怎么也映不进眼里。 邢天郑重地把他肩上最后一道皱褶抚平,“走吧。” 也许是吴叔请的算命师真有几分灵验,这一天的天气久违得好。路平安捧着骨灰坛来到墓园,阳光灿灿地洒下来,衬得墓碑上妈妈的照片越发鲜活。 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墓园的工人打开石板,对路平安说:“把骨灰放进来吧。” 路平安的手紧了紧,皮肤似乎还能在釉面上感受到一点暖意。然后他跪下去,慎之又慎地把坛子放好。 坛子中间绕了根颈绳,坠着一枚翡翠花牌。 “这片儿地势好,向阳。”工人一边把石板轻轻盖上一边宽厚地笑:“住在这儿可以常常晒到太阳。” 路平安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石板封好了,路平安就和邢天并排跪着,给妈妈磕了三个头。每次低头的时候他都觉得眼眶里有一圈酸涩的水在流动,再抬头时,视线已经一片模糊。 邢天拉着他的手臂起身,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却没有动作。路平安任由那些眼泪淌着,那些他以为凭空蒸发了的泪水,原来都积蓄在他身体里,等待一次爆发的机会。 偶尔他会伸出右手擦擦脸,左手垂着,手腕仍被邢天攥在手里。 哭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囔囔地说:“妈…我会好好的。” 好好上学,好好工作,好好长大,好好地过一个你盼望的自由的人生。 那么多承诺堆在心里,他却只能又笨拙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好好的。” “我也会好好的。” 邢天在他身边轻声说,“我会照顾路平安。” 路平安转头去看他,阳光下邢天的侧脸英俊而坚定,睫毛低垂,覆着一方隐约的水光。 他也转过脸来,两个人对望着,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是谁先动了第一步,路平安的手指探进邢天的掌心,邢天几乎迫切地握住。两个人都在发抖。他们看着照片里路清雨的脸,很久以后,一起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第43章 四月初,路平安搬到了三楼,和邢天住在一起。 二楼的房租他依然交着,妈妈房间里的东西他一样也没动。每一天他和邢天都会去给房间开窗通风,让阳光亮堂堂地照进来,这是妈妈喜欢的样子。 第一晚离开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说了声“晚安”,门轻轻合上,他们在黑暗的楼道里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们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打招呼,第三天,第四天...他们都固执地不去改掉这个习惯。 邢天给卧室换了张巨大的双人床,用路平安的话说——“看了就让人想赖在上面。” 他也的确常常赖在上面,闭上眼睛背书或者皱着眉想那些难搞的奥数题。小斑点总会在这时候跑来捣乱,它还没有适应路平安成为这个家的第三个主人(第二个是它),总是试图用踩他脸和盯着他喵喵叫的方式驱逐他。 路平安翻了个身,捂住它的嘴,把它从上到下揉了一遍。小斑点立刻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伸出小爪子就要挠人。 “住手!”邢天倚在门边,很霸道地一指:“再闹我带你去打针。” 小斑点头一昂,很傲娇地从路平安怀里挤出去,溜了。 路平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看着他笑,邢天走上前亲了他一下:“我去酒吧了。” “行。”路平安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个更响亮的:“好好赚钱!” 邢天走到门口,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轮到上夜班的时候,邢天总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五六点才回来,那时候路平安刚醒,挣扎着坐在床上揉眼睛。第一次看见邢天像个幽灵一样飘进来时,毫不犹豫地扔了只拖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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