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路河并没有多想,回答他:“若水县。下午五点。” 翟望岳哦了一声,闷着头离开了,仿佛他只是随口地一问,然而申路河究竟还是察觉了些许不对劲,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连旁边的旅客都被他吓了一跳,惊奇地盯着他,申路河只好堆着笑道歉,好不容易到了售票的窗口,翟望岳已经手里夹着一张票,远远地向他走过来。 “你干什么?”申路河瞳孔放大,一时间难以置信,翟望岳无所谓地对他勾了勾嘴角:“想不到去哪儿,就也去若水县了。” 到了这个地步,申路河也没办法再把自己的目的隐藏起来,他微蹙起眉,压低声音对翟望岳道:“我不是去旅游的,是去办一点事情,带上你比较麻烦,快回家吧,小望,要不和同学一起出去也行,总之,别去若水县。” 申路河的话说得温存而礼貌,可一句话戳中了翟望岳的两道伤疤——他没有家,也没有同学。 父母在经历过短暂的悲痛之后,火速地计算着儿子的死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只要好好利用,就是一笔巨款,两人所在的厂都不景气,很需要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至于同学,那就更不值一提了。三年来,他们对翟望岳最多的称呼,就是他在得了年级前二十的时候那一句“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的”。 血腥味漫到翟望岳的嘴里,刚刚放下的些许仇怨又去而复返。年轻人的爱恨真的很奇怪,一个简单的第一印象就能留下长久的刻痕,贯穿了和那个人交流的始终,毫无道理,然而消除不去。 翟望岳也不打算绕弯子了,他直截了当地问申路河:“是去查关于我哥哥的事情吗?” 申路河哑口无言,翟诚岳没有提过,这个弟弟那么聪明。被他盯着,似乎脑海里一切想法都无处遁形。翟望岳乘着这个机会走近一步:“这也要瞒着我,我不是他弟弟吗?“ ”这和你没关系。“申路河抿紧双唇,脸部的线条罕见地浮现一丝坚硬决绝,”我和你哥都不希望你牵扯进来。听话,小望,去退票。“ 这么循循善诱,字字句句都强调着为了他好,翟望岳心里的反感更甚,他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十个申路河也拉不回来,他甩开申路河,去买自己的晚饭,身后的脚步声急促,然而翟望岳狠心地并没有回头。 最终申路河还是放弃了无用的劝阻,并没有快步地赶上翟望岳,最后翟望岳只听到一声轻巧的叹息。 大巴车的过道拥挤,申路河放好自己的包,还没落座,翟望岳就站到了他座位旁边的过道里,对申路河旁边的乘客出示自己的票:”不好意思,我跟他是一路的,可以交换一下座位吗?太谢谢了。“ 原来这小子还会这么礼貌。申路河希望那个陌生人干脆利落地拒绝翟望岳,然而那位年轻人的脾气很好,也通情达理,拿着包离开后也拒绝了翟望岳递过来的纸币,翟望岳理直气壮地坐在了申路河的旁边。 倒也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申路河想,翟望岳沉默着坐在毛绒包裹的座椅上,仰起头靠着椅背,展露出蠕动的喉结,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帘分割过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是一道又一道条纹,他的眼皮沉沉地压下来,眼睛显得更狭长,那黑琉璃一样的眸色似乎化成了墨汁,似乎还在缓缓流动。一时间,翟望岳的侧脸如此寂寥,如果说别人是从此放下了担子,那么他就是主动挑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以至于有些不堪重负了,连喘息都成为一种奢侈。 申路河是一个很会共情的人,何况坐在他旁边的不是别人,恰恰是翟诚岳的弟弟。这种关系很微妙,翟诚岳的死既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又制造了一场灾难,把他们拉到了同一艘不甚牢靠,四面漏水,但毕竟还是存在的船上。 甚至,申路河对翟诚岳的情感,有部分漫溢到了他留下的这个弟弟身上,翟诚岳不在了,他似乎也有了无形的义务,要好好照顾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年轻人。 他没有说自己考得怎么样,那就是不理想了。申路河试图模拟那种心情,虽然他经历过更大的绝望,但还是可以略微感受一二,短短一个月之间,家人,未来,都消失殆尽,这对翟望岳这样年纪的人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申路河忍不住将目光转向翟望岳,大巴上的座位很窄,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旁边的人,翟望岳已经同样用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眼皮抬起,一点也不像困倦的样子。 申路河的手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还真掏出了一些东西,在翟望岳丝线一样缠着的视线里,他把那东西扯了出来。 几颗酸渣糖。花花绿绿地躺在申路河的掌心。
第6章 “喜欢吗?”申路河展开悬在半空的右手问,由于车厢里大部分人都随着车上高速,闭上眼睛休息,所以他压低声音,清澈的嗓音显得蒙上了一层纱,朦胧地扫在耳尖,“喜欢就拿一点。” 翟望岳很久没有吃过这种小东西了,没想到申路河这样正经的人口袋里也会有,他的表情无声地舒展了一点,伸出手,捏起一个红色的。指甲刮在申路河的掌纹上,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翟望岳敏锐地察觉到他手指间有些许可怖的疤痕。 申路河见他如此不利落,干脆地掰开翟望岳的手,把几颗酸渣糖都塞了过去:“别挑拣了,都给你。” “谢谢申哥。”翟望岳窸窣地拆包装纸,因为在口袋里放得太久,糖的外表已经有些化了,黏在包装纸上,翟望岳只好把它竖起来,伸舌把糖块卷入口中。 先是粗粝的磨砂质感,然后随着几下咀嚼,酸味从小小的糖粒中爆出来,席卷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翟望岳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然而眉毛不受控制地纠结起来,正狼狈间,舌尖又被稀薄的一点甜包裹,最后的滋味是一丝酸甜的汁水。 他只在车站里草草啃了一个面包,嘴里残留着木屑一样粗粝的质感,一滴口水也分泌不出来,经酸渣糖这么一刺激,不管怎么说,至少口腔里充斥了酸甜的水,这让他暂时忘记了内心豁风的漏洞。 翟望岳彻底不困了。酸渣糖这东西是很容易上瘾的,他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这个过程中申路河一直沉默地望着他,翟望岳最好是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小孩,这样就不用费尽心机地把他摘出去,可惜他并不是。 吃完了酸渣糖,翟望岳立刻对申路河道:“你知道吗,申哥,我哥心脏不好。” 申路河愣了一下,翟望岳立刻露出“这你都不知道”的神色,申路河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不知道,但他经常吃药,也不告诉我吃的什么。” 那个药盒还在他的身上。 “这下一切都对得上了。”申路河喃喃道。却见翟望岳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托着下巴,放任双目中的长钉钉住眼前的人,不禁哑然。 照这么说,他这个翟诚岳的男朋友确实是嫌疑最大的。 “小望,你别多想。”申路河笑了一下,背后经过昏黄的路灯,在他的发间投下暗棕色的影子,翟望岳从他的笑容中品尝出太多的无奈和苦涩,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话又让他想起了翟诚岳。 他们感情真好。翟望岳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心尖上突然被拧了一把,酸渣糖的汁似乎都被凝聚在那里,不知是因为什么,也不知是因为谁。 毕竟他长着那样的脸,就是心硬如翟望岳,也不忍心就这样怀疑他,他只是要给自己这边添多一点的筹码而已。翟望岳把全身放得轻松,道:“所以,你去若水县到底干什么,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申哥。” 申路河沉默了,他在纠结着是否开口将一切和盘托出,翟望岳也没有着急,移开了目光,无所事事地去把玩手里留下的糖纸,等待着申路河的回答。 翟望岳甚至在默默地用自己脉搏跳动记录着秒数,数到一百,申路河终于清了清嗓子,道:“你哥哥的刹车片有问题。那个修车铺的老板忽然逃跑了,就在若水县。” 翟望岳点点头,侧脸拉出些许严肃:“他姓苟?“ ”你怎么知道?“ 一句话像炸碎的玻璃片,飞在申路河的面前,无数尖锐的边缘倒映他的无数张脸。 这么看来,和申路河一样,翟望岳同样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申路河收拾了一下自己不慎暴露的惊愕,看着翟望岳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张黄页,上面是翟诚岳的字迹,黑色整齐地记录着一串串电话号码,其中赫然有修车行老苟的字样。 “他在家里放了一份通讯录。”翟望岳平淡地回答。他嘴唇没什么颜色,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苍白的,像揉碎的褪色的纸。 汽车到了站,车门拉开,翟望岳和申路河眨眼间就被落下了,翟望岳首先起身,申路河没有贸然地行动,等车厢前堵着的人群都去得差不多,他才跟到了翟望岳的身后,即使申路河保持了一定的社交距离,他微温的躯体依然给了翟望岳后背一定的触感,仿佛一张蚕丝的外衣轻柔地落在他的脊背,缠绕上他的肩头,挽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脖颈有一丝僵硬,像跟随着他的是一个梦魇一样,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天色已晚,小县城的店关得早,站在苍蝇乱飞的路灯下,翟望岳拨过了那个电话,他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已经无限接近成年男人,然而以防万一,翟望岳依然微略压了声线,对着听筒道:“喂,是老苟吗?” 听筒那边的男人仓促地“嗯”了一声,他声音嘶哑,还不受控地颤抖着,粗重的呼吸喷在听筒上,他压低嗓音,战战兢兢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长串话:“新新小卖部前的十字路口……救……” 通话突兀地断掉了,最后耳膜里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翟望岳和申路河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申路河没有迟疑,跑步启动:“快!” 翟望岳参加过校运会的长跑比赛,还得了第一名,自然冲在了申路河前面,疾风一样刮到了那个路口,却遥遥地见黑瘦的男人被身后的几个混混追上,十分典型的混混,手上拿了钢管和板砖,已经是这里的最高配置,他们一板砖朝苟通海后脑拍了下去。 “住手!”申路河大喝一声,可是已经晚了,砖块从半空中砸向他的头颅,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半空爆开,苟通海闷哼一声,暗色的血从他的头顶徐徐流淌,身体像一个失去支撑的麻布口袋,软倒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翟望岳冲了上去,他有点打架斗殴的经验,没有贸然地抓小混混的胳膊,护着头脸,抬起脚挨个把他们的膝盖踹过去,精挑细选了最薄弱的地方,又不至于导致过于大的伤害,眨眼间他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人已经俯了下去,但高举的一根钢管收不住,直直地砸向翟望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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