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说他在混沌地上课和回宿舍一睡不醒之间还有别的事可干,那就是走遍了月城市的养老院和老年人服务站点。他学会了太极和广场舞,吊出和矿泉水瓶大小一致的鱼时罕见地露出了笑容,也只有和那些老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拥有短暂而莫名的安全感。 他又一次登上坟山的时候,发现了无生趣的日子已经不经意间过去了不少,因为枯枝败叶上不知不觉间填上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身上老旧的外套也显得像硬壳一样,压得他浑身发热。月城河水涨了起来,看起来更清澈了,像世纪初大楼上镶嵌着的绿玻璃。 他为哥哥拔掉长到墓碑上的草,又在他的坟头撒了几滴酒,虽说他生前不能多喝,但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样的限制?养老院里的忘年交给他推荐了月城市的小吃,虽然是老牌子,包装也很简陋,但口味意外得很不错,所以今天翟望岳也带了一点给他。 他在冷硬的石碑前坐了许久,这才明白,所谓的来年春天,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申路河的案子在上半年判了下来,讽刺的是,居然和袁睿判决的时间相差无几。由于梁周已经去世,他并非主犯,而且提供了另一场大案的证据,认错态度良好,所以判了十年。 翟望岳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写给他的信删了又删改了又改,终于还是留下寥寥数笔,在固定格式的纸面上,诉说着自己平安无事,也希望申路河照顾好自己。 然而他从没有去看过他,因为不是他的亲属,更怕注视他双眼的时候,被堵住的情感突然溃堤。 申路河习惯了他的嘴硬和了无生趣的字迹,毕竟要用文字表达自己内心,对于翟望岳来说是太艰难不过的了,比当场脱掉衣服上街裸奔还难。直到某一日,他从那个泛黄的信封里抖出了除了信纸之外的东西:一张照片,附带着日期,背景是绿色的群山,那个青年剪掉了长发,露出了晒痕犹在的整张脸,被一圈村民簇拥着,身后是村口的牌子和黄泥路。 所以,他放下了吗? 申路河无从猜测,只知道,他的笑扫去了厚重的阴霾片刻,像是挺拔的树木向着阳光伸展开枝条。 八年后。 月城河上修起了桥梁,曾经的轮渡已经少人问津,老人故去一批,而生活依旧继续着,谈话间无不惊叹着的是月城市区的如飞发展。光是隔着一条河也能看见高耸的大楼和五光十色的夜,大屏幕的手机很容易让他们布满皱纹的手误操作,而门外逐渐添上的快递驿站和共享单车证明着这里还未完全被遗忘。 汽车站旁边悄无声息地开了一家餐馆,开业没有放鞭炮更没大张旗鼓,似乎从来都安静地待在这里,就是哪一天倒闭了,也不会有人发觉。这间餐馆从不进预制菜,所以也断绝了满足外卖高速度需求的可能,店员包括一个负责进货和厨师的男人,还有个年轻姑娘,看着不像夫妻店,倒像兄妹。 它支撑到现在唯一的客源,就是风尘仆仆,随意对付一口的司机和旅客。 这一天,油腻的玻璃门外走来两人,其中一个很温和,看着也很有文化,身形笔挺,简单的衣着没有盖住他优越的脸颊,和如同墨色一样乌黑的双眼。村里的老人都说,小望的眼睛和黑葡萄似的。 他嘴里拼命地安慰着:“大爷,别担心,这笔款肯定能批下来的,家里虽然没年轻人但土地承包给别人也不浪费……” 他过于投入,以至于姑娘都把菜单端到了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发觉。他抱歉地对姑娘笑了笑:“随便吃点,来个青椒炒肉丝……” 他的笑容凝固了,因为他久远的记忆里,他见过这个女孩。 虽然她长大了,身高有所变化,办事也更加麻利,不过,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姑娘清秀的眉毛皱了皱,对着粉皮一样的帘子里喊了一嗓子:“申哥,没得青椒了,怎么办?” “别急,小青,我来和客人说。”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就连大爷也注意到,小望,那个在他们县扎根八年,什么困难都打不倒的年轻人,浑身都肌肉紧绷,就像变作了木雕。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撩起粉皮帘,男人头发很短,贴着头皮,脸上布满汗珠,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神依然很温柔,像汪着水的羊的眸子,恬静而安详,大大冲淡了他身上的落拓气息,不会有人猜到,他是个刑满释放人员。 他抬起头,话才到嘴巴边上,立刻断成两节。 电风扇呼呼打转,店铺里的小电视播放着日升集团暴雷的新闻,其董事长袁斌正被带走审查,除此之外,没人应声。 翟望岳干涩的眼睛里有很多水。在两件须臾未忘的结果都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第一反应是,要是能就这么背过气去,该有多好。 只是他早就不是会歇斯底里的青年,他点点头,通情达理道:“没事的。那你就换个拿手菜。” 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他的一场幻梦,他的下午很忙,还得去市场转一转,还得申报两个贫困户摘帽子的消息,还得去看看他哥,实在不应该在一个小饭馆里停留。 可老板单手端着菜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慢慢吃,我和这里的老板有点事情聊。” 他直视着折磨了他十年的脸,这名字的每一个字对于他来说都是重抵千钧,以至于把他的舌尖都坠了下去,剧烈的被拉扯的疼痛感。 他一字一顿地叫出了那个名字:“申路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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