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征似有意动。 李昀只盈着笑眼,静静地看着谈征:“江南三大家,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盖家若败,便是破局之机。” 谈征终于笑了,拢着袖口,朝李昀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请殿下移步主帐。” “看来,谈知府总算对本王满意了。”李昀半开玩笑道。 “下官有罪。”谈征温言细语地娓娓道来,一点没有被怪罪的局促,“只是梁王殿下五年前因为清林方才被贬,下官只是怕殿下被仇恨蒙蔽双眼,只想出手,却尚未准备完全罢了。现在看来,下官确实是小人之心了。” 李昀笑着摇摇头。 “走吧。” 日头西垂,将兵卒回帐的身影拉得很长。 裴醉也挑帘回帐,看见李昀静静地伏在案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肘中,呼吸清浅,睫毛也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 他站在门口解下腰间的配刀,又脱了盔甲,怕吵醒那一贯浅眠的人。 片刻,裴醉只身着简单的绯色布袍,轻轻走到李昀的身边,替他小心地披上一件略厚的青色大氅。 他站在李昀身后,看见那人胳膊下面压着的千方册,是望台百年前曾丈量清算的土地田亩数目,按照户籍徭役所分的明细。 李昀肩头极轻地颤了颤,小声地呓语,却不知说了什么。 “冷?”裴醉皱了皱眉,用宽厚的手掌覆上李昀微热的额头。 “嗯...”李昀声音发涩,勉强睁开眼,眼皮却沉重,他努力地抬起头,腰还没直起来,便一阵头昏眼花,眼看着就要撞到案桌的木尖角上。 裴醉站在李昀身后,眼疾手快地伸出右手横过李昀的锁骨,握着那人削瘦的左肩,没让他栽倒在书桌前。 “冷...”李昀靠着裴醉的手臂,贪暖般,像猫儿似的微微蹭了蹭。 裴醉喉结滑了滑,抬手替他拢着半披的长发,指尖却滑过李昀白皙侧颈的弧度。 “你太累了,又几天都没休息好。”裴醉左手扶着李昀的脖颈,稍微屈膝,蹲在那人面前,声音喑哑道,“元晦,上床睡吧,这些事情都交给我。” “不,不用。”李昀仍不清醒,耳边听见裴醉醇厚的嗓音,微微笑了一下,抓着裴醉的手臂不肯放,“忘归,你又不相信我。” 裴醉眸色微沉,右手穿过李昀的膝盖下方,打横直接将李昀抱了起来。 李昀很轻。 比五年前还要更轻一些。 当年贬为庶民,肩上背了谋逆之罪,从头到脚都受了刑,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回来的。 裴醉心口又开始发疼,疼得鬓边冷汗成股的淌。 李昀被一阵大力扯着,头晕目眩的,脖颈撑不住头重,侧脸不由自主贴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 他轻轻蹙了眉,左手无力地攥着那人柔软的布袍前襟,轻声嘟囔:“粗鲁...” 声音不再是平日那般如穿林风声的清冷,话语不清,字字藕断丝连的,像是猫儿抬了爪子,在裴醉心上反复地挠。 裴醉咬了咬牙,怀里像抱着一柄刚出炉的绝世宝刀,火星四溅,不舍得放手,可抱着又滚烫。 “李元晦,别逼我真的对你粗鲁。”他目光垂在李昀的脸侧,咬牙道,“守礼遵贤如你,一定会恨我的。” 李昀从喉咙里软软‘嗯’了一声,话尾上扬,显然是困惑又不解。 从主帐外间到内间,不过短短十几步,裴醉却走得艰难。 他将李昀放在了床上,俯下身子,抬手给他解开了青纹外袍的系带,露出了可堪一握的细腰来。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坦诚相见。 可裴醉总是习惯性地把他当成手足兄弟,这么多年来,也从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煎熬。 他将那外袍猛地扯了下来,然后飞快的替那人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来。 裴醉按着胸口处的隐痛,坐在床前大汗淋漓地低喘。 毒如附骨之疽,顺着气血奔腾处,绞在心口,提醒着裴醉那为数不多的寿命,逼人变成一个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 “...混账。” 裴醉垂着眼,手紧紧攥着,也不知道在骂谁。
第26章 相护 裴醉守在李昀的床侧,手中拿着千方册,书页早已泛黄,边角也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他随手翻一页,那薄如蝉翼的书页都像是要顷刻间土崩瓦解一般脆弱。 百年前,太祖清丈大庆十五省土地,以千方册记录大庆千里江山,万民齐心,盛世繁荣。 百年后,大庆的千里河山摇摇欲坠,土地早已不在百姓手中,这千方册,读来也甚是嘲讽。 这四指厚的书册,仅仅是几百本千方册中的一本。上面列了四栏,分别是‘原有’,‘新入’,‘开出’与‘实有’。 裴醉只关心‘实有’一栏,尽力分辨着其中的数字,却早已模糊不清。 他抬手撑着额角,将视线从那些凌乱墨痕上移开,正好看见李昀眼睫颤了颤,将醒未醒。 裴醉将他额头上的湿帕取了下来,用手背轻轻探上额温。 “忘归?” 李昀没睁眼,只觉得有一青玉扳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微微发凉。 “别起身。”裴醉的声音发沉,听不出喜怒。 李昀蹙了蹙眉,睫毛一颤,缓缓张开双眼。眼前先是朦胧模糊,片刻后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李昀惊道,“你一夜没睡?” 裴醉伸出两指,轻轻地弹着李昀的额头,半是责怪半是认真道:“为兄一想到元晦累得病倒了,便彻夜难眠。” 李昀挣扎着便要起身,裴醉伸出左手,按着他的肩膀,又替他掖着被角:“再躺一会儿,我去与谈征商量重新清丈田亩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昀怔了怔,才看到他手中拿着的千方册,眉眼方才缓缓放了下来。 裴醉伸出手想要替他拨开有些凌乱毛躁的碎发,手伸了一半,却收了回去。 他低低笑了。 带着自嘲与无奈。 “...元晦,这三年,你辛苦了。”裴醉眸光垂在李昀清瘦的脸上,“你走遍岭东岭西与北疆,是否也是为了重新誊撰千方册?” 李昀缓缓点了头。 “父皇遗诏,我与太傅共同商议,必要将大庆的田亩重新清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醉声音很低,“田亩清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北疆岭东西的田地清丈不难,可江南八府的土地,都在乡绅官员手里,你要重新清丈,势必会引火烧身。你不告诉我,若五年前的事重演,你要我...如何是好?” “我...”李昀看到裴醉眼中的深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不过,现在与五年前的确是不同了。”裴醉垂眼轻笑,“王安和带领的在朝言党势力渐高,你有老师相护,确实是不必同我商量了。” “并非如此!”李昀猛地起身,头晕着扑向裴醉的肩头,眼前阵阵发黑,竟然动弹不得。 裴醉没料到李昀有如此大的情绪震动,怔了怔,抬手轻轻抚着李昀的背,轻声哄道:“元晦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王安和是你的老师,你与他商议,我理解。况且,毕竟是我伤你在先,这五年间的不信任,我也理解。” 李昀呼吸急促,手死死攥着裴醉柔软的衣袖,仍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想太多。”裴醉失笑,抬手揉了一把李昀的头发,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缓缓放倒在软枕上,“病了就好好休息,这件事,我来做。大庆的摄政王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不是吗?”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眉眼相贴。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看清了那人眼底藏着的愧疚。 “又是五年前,又是对不起我。”李昀声音清冷,“那我怎么办,我看着你每次毒发痛不欲生,我是不是也要去地底下找父皇问个清楚?!” “胡说八道!”裴醉猛地冷了眉眼,低声冷喝,“李元晦,你再说一次试试?” “兄长敢一直活在五年前的愧疚里,我如何不敢去忘川河畔替父皇赎罪?”李昀声音虽不高,但字字坠地有声。 裴醉眼中结了厚厚的冰碴子,他猛地将李昀的手腕扣在床上,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抵着那削瘦的手腕骨,又疼又凉。 李昀迎上那人暴怒的目光,不偏不移,似乎还嫌那人不够生气,继续点火:“兄长若不信,我便...” “李元晦,你怎能在我面前轻言生死。”裴醉直接打断了李昀的话,脖颈的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你怎么敢,这般轻掷自己的性命。” 李昀脸色白了白,却咬着牙不肯呼痛。 裴醉回神,猛地松了手,看着李昀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红痕,双唇紧紧抿着,眼中藏了无尽的情绪,在眼底激烈地碰撞,几乎要把他撕成碎片。 李昀缓缓撑起身子,抬眼看裴醉苍白的脸色,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微微发颤的指尖。 “你...好好休息。我会请军医来,替你看伤。”裴醉攥掌成拳,第一次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身便迈步要走。 “你又要把所有事情都埋进心里吗?”李昀冷声喝道,“然后再变成另一个噩梦?” 裴醉顿了脚步。 胸口的情绪涨得快要炸开。 “我又如何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李昀微哑的声音压着颤,“你前两天曾说,信我以知己,坦诚相待,风雨同担。现在呢?你想要把这件事一人抗下,你,又置我于何地?” 裴醉蓦地转身。 “土地清丈,是大庆立国之本。就算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就算可能会有危险,我依旧要去做。我李昀,食天下奉养,岂敢不为生民立身?若百姓无立锥之地,我又有何脸面忝居庙堂之高?” 李昀攥着拳:“况且,现在朝堂上有你,有太傅,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步步深渊的境地了。父皇曾经不敢信任你们,可我信任你们,陛下也信任你们。所以,五年前的事,必不会重演。” “人不能被过去困住。”李昀缓了一口气,轻声道,“忘归,我在这里,好好的。所以,你放过你自己吧。” 李昀身着单薄中衣,身型削瘦,脊背极直,仿佛一摧即折的纤细青竹,却倔强而不屈地傲然而立。 “你...” 裴醉嗓子发干,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从金戈铁马的鲜血淋漓走到如今烈火烹油的明枪暗箭,见识过繁华盛景,也走过人间阴诡。 太多人一朝从高处跌落,终生再也爬不起来;太多人一朝负罪,便干脆趴在地狱里搅弄风云。 裴醉怕自己亲手毁了李元晦这块璞玉。 可那人偏偏这样倔强而顽强。 历尽百劫千难,仍怀慈悲心肠。 不屈,无畏,如竹坚韧,风雨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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