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裴家,不出篡位之臣,手中兵权,绝不染指皇权。裴家人手中的刀,只斩外敌贼寇;赤凤营麾下的将,只护大庆百姓。”裴醉一步步逼近玄初,凤眸凛冽霜寒,“这话,父亲说过,母亲也说过。今日,我便再最后说一次。你若是还记不住,现在就走。” 玄初攥着剑的手一紧,指节尽白。 “我不走。” 裴醉撑着灯架勉强站直,与玄初冷然对视,静默不言。 玄初终是承受不住裴醉这冷眼怒视中压着的无声质问,咬着牙,朝着裴醉重重跪了下去。 “是属下失言。” “你还知道自己失言?”裴醉眼神冷冽,“你也是我裴家的人,你说这话,对得起谁?对得起我死去的父母兄姐,还是对得起那些悍然赴死的叔叔们?” 玄初攥着膝盖上的灰色深衣,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 “我在父母灵前立过誓,在先皇面前也立过誓,要保河安,要保天子,要保大庆。”裴醉用力捏着黄梨木圆柄灯架,愠怒道,“你们三十三匪一诺千金,我裴醉说过的话就是放屁?” “值得吗?”玄初声音极重,一字字砸在地面上,落了三个坑。 裴醉脖颈的青筋暴起,忍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抬手拽了件披风,摔帘出了帐。
第24章 夜谈 陈琛和扶宽坐在训练草场上,面前散落着几个大空酒坛子。 陈琛怀里抱着一个半满的暗红酒坛,把脸埋了进去。扶宽一只手揪着陈琛的衣领,另一只手擎着酒坛,往嘴里倒酒。 “狗崽子,我是指挥使,把你的爪子拿开。”陈琛脸色酡红,眼神迷离,抬手去打扶宽的粗壮手臂。 扶宽手臂上青紫纵横,极为骇人,被陈琛轻轻一碰,疼得拿不住酒坛子,晃了晃,里面的清酒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你发什么酒疯?!”扶宽捞起酒坛子,坛口冲下悬倒着,见里面连一滴酒也不剩,干脆抬手摔了酒坛子,碎片坠地声音刺耳而尖锐。 扶宽真像狗崽一般磨牙:“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他娘的凭什么朝我发疯?!” “你找我...找我算什么帐?”陈琛抬手推了一下扶宽的肩膀,口齿不清道,“是我屠了你们村?还是我强迫你们入兵籍了?” 扶宽猛地攥着陈琛的衣襟,将他狠狠按倒在地上,草场上的泥泞和未干的雨水蹭了陈琛满脸,他却闭着眼,不反抗也不动。 扶宽扬起的拳头带着劲风而来,却停在了陈琛的下巴三寸处,手颤着,眼圈涨得通红。 “打啊,你白天被你们那些同乡打得皮青脸肿都不还手,怎么现在对着我也不敢还手?”陈琛睁开眼,朝他吼,“狗崽子的牙呢,都被拔掉了?” 被屠村兵卒心中的愤怒与内疚都需要一个出口,因为他们需要恨着什么,否则,心中的愧疚感会把人压垮。 陈琛知道。 所以他没阻止兵卒私斗,算是把扶宽当成了替罪羔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打得站不起来,也不曾出手。 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 独自领兵,肩负重任,陈琛忽然便体会到了这帅旗将玺下的背负与沉重。 “他娘的,你找打,老子还不想打呢。”扶宽恶狠狠地咬牙,甩开他前襟褶皱的衣袍,起身去拿最后一坛酒,刚弯下腰,那坛酒就被裴醉夺了过去。 裴醉从怀里掏了二两银子扔进了扶宽怀里,坐在一旁,左手擎着酒坛,昂首,一大口清酒入喉。 “太淡。”裴醉皱眉,抬眼看向晕头转向的陈琛,“没有更烈一点的酒吗?” “有。”陈琛扶着头,歪歪扭扭走向裴醉的身侧,手指摇摇晃晃地戳着扶宽的胸膛,笑道,“这狗崽子,鼻子好使,知道哪里有好酒。” 扶宽抬手打掉陈琛的手指,瞪着裴醉的脸,皱眉道:“二两不够。” 陈琛摇摇晃晃起身,抬脚想踹扶宽的膝盖骨,却被脚下的酒坛子绊倒,撞到扶宽的肩上。 扶宽抬手拧了陈琛的胳膊,将他左手手臂一折,别在他的身后。 陈琛顺势转了个圈,将扶宽扛在肩上,用力过肩一摔,扶宽就被仰面摔在了地上,闷响震天。 扶宽不肯吃这个暗亏,也狠狠拽着陈琛的手臂,将那醉醺醺的人用力一拉,便也摔到了地上。 两人手脚并用,贴身肉搏,在泥泞沙土里跟个打滚的山猪一般,甩了满地的泥点子。 裴醉一口口喝着闷酒,看着面前二人毫无章法的乱斗,心口憋着的火也一点点被夜风吹散,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他左手擎酒坛,右臂支在膝盖上,指尖微扬,声音含笑慵懒。 “脚腕处三寸。” 扶宽出脚勾住陈琛的脚踝,那人重重倒地。 “膝下,踹。” 陈琛躺在泥地上咧嘴一笑,猛然出脚,扶宽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怔了怔,直接抱着翻滚,又打得不可开交。 裴醉沉声低笑,笑意在胸膛震颤。他又昂头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地向草场那头瞥了一眼,却看见遥遥一个削瘦的身影踩着月色而来。那人左右身侧分别拎着两坛手掌大小的酒坛子,中间用粗麻绳捆了起来,酒坛相撞的陶土声音发闷,却比脚步声还要响亮。 裴醉猛地喷了嘴里的酒,撑着草地起身,急急向那个单薄的身影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酒,责备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睡?” “嗯,睡不着。”李昀稍微垫脚,将裴醉肩上滑下的披风拽了拽,“加上兄长又开始深夜发疯,我便来了。” “你...” “正好四坛。”李昀看向远处犹自撕打在一起的两人,温声道,“一起喝吧。” 四人并排坐在草场边的木阶上,脚踩草地,头顶明月,背靠木架,手握酒坛,如最普通的市井百姓一般,深夜买醉。 黑夜是绝妙的掩映,把白日里那些官衔、血统、身份,那些区别于人的隔阂界限都一点点模糊了,直到没有边界。 他们默然而坐,在广袤的草场上,只是很不起眼的黑点,只是大庆即将倾颓的山河下,几粒不起眼的砂石罢了。 扶宽扭头吐了满嘴的泥土,拔开酒封,狗鼻子嗅了嗅,大口灌着酒,初时柔,入喉火辣,刚喝了两口,便顶得头脑发懵。 陈琛记得这酒的味道,只小小喝了一口,便望着远处水洼里倒映着的月亮发怔。 裴醉细水长流,一口口喝着,面色如常,只是眉间褶皱不曾舒展开。 李昀喝酒如品茗,一口酒辗转过唇齿,要回味半晌。 “你们去驰援那日,我派人至承友县,寻了当地百姓,问清了那日的情况。”李昀先开口,打破这死一般的平静,“水匪会去华易村,或许并非是巧合。” 扶宽猛地站起,撑着木阶,几乎是摔在了李昀面前,抖着声音问道:“什么?” 李昀抿着唇,迎着裴醉的目光,低声道:“有人看见,漕运衙门司中的差役,当日在华易村外经过。” “查到是谁了吗?”裴醉声音发寒。 李昀无声叹了口气,目光缓缓落在陈琛的身上,点了点头:“沙总漕手下的司吏。” 陈琛猛地摔了手中的酒坛,碎片藏在草丛里,他就那样踏着碎片,逆着月光站在扶宽的身前。 “沙平海。” 他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从嘴里碾过这个名字。 “那日,沙总漕被陈指挥使落了面子,恐怕一直记恨在心。”李昀冷静道,“此次祸水东引,若是陈指挥使没有处理好,便极易引起军营哗变。到时,便是裴王想保下你,也会落人口实。” “他们...”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 “而且,将清纶教余党编入望台驻军一事绝不是小事。”李昀冷声道,“小则欺上瞒下,大则叛朝反国,这罪名,不只是陈指挥使,参与此事的谈知府,甚至本王和裴王,都脱不了干系。” “疯了。”扶宽脱力般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水匪打的是大庆老百姓,当官的不想着打匪徒,反而想着怎么搞自己人。” “申行呢?”裴醉问道,“他出手了吗?” “不知道,没有证据证明他出手了。”李昀摇摇头,“可正如他所说,他手底下豢养着的狗,不是吃白食的。” 几人陷入沉默。 耳边的风声呜呜咽咽,带上了秋日的微寒。 酒虽暖身子,却不暖人心。 陈琛气得发颤,跌坐在扶宽身旁。 扶宽双手抱头,察觉到陈琛在发抖,用胳膊肘顶了他胸口:“牛犊子,你抖什么?” “要你管。”陈琛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用带着泥浆的手发狠地挠了挠头。 扶宽不耐烦地说:“你搞清楚,屠村的,是那些水匪,使坏的,是望台的大官。你这个小虾米,根本做不了什么坏事,干什么搞得一副要死要活?” 陈琛转头,深深地看了扶宽一眼。 “怎么?” “狗崽子嘴里果然吐不出人话。” 扶宽揪着陈琛的衣领,将他拖到了一边,不讲武德的借醉打人。 李昀转眼看向裴醉白如冷玉的脸色,抿了抿嘴,温声问道:“为什么大半夜出来喝酒?” “玄初去找你了?”裴醉挑眉。 “是。”李昀如实答道,“他跪在我帐前,手里拿了四坛酒。” 裴醉抬手按着额角,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肯跪其他人,连父亲都没受过他的跪拜。” 李昀垂了眼:“所以,到底为什么?” 裴醉淡淡一笑,没回答。 “不想与我提起。”李昀转头,眸中映着温良月色,“那么,是父皇的事?” 裴醉怔了怔,半晌,失笑:“元晦,若论揣摩人心,我不如你。” “不。”李昀抬眼笑道,“我只是恰巧懂你罢了。” 裴醉眸光一柔,替他挽着耳边落下的垂发。 “为兄,荣幸之至。” 李昀咬牙忍过浑身的酥麻,借夜色藏起耳根的绯红,身体却一颤。 “冷?” 李昀拳头紧了紧,抬眼看向那人冷峻的眉眼,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我不...有些冷。” 裴醉长臂一伸,右手搭在李昀的右臂上,稍微用力,便将他揽进了怀里。 那人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洒在李昀的侧脸,他不由得抬手,探上裴醉的额头。 “还没退热?” “嘘。”裴醉将头靠在李昀的耳侧,声音含笑,“你冷,我热,正好。” 李昀眉心跳了跳。 “裴忘归。” “嗯,我在。” “...算了。”李昀声音很轻,“你若累了,靠一会儿...也无妨。” 裴醉低低笑着,偶尔咳嗽两声。 野旷天低树,黑夜广袤,笼盖四野。 两人并肩而坐,即使前途茫茫不知何所去,可此刻,两人心里竟是难得的平和,第一次没把国事挂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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