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平海不耐烦地抬手扇着田野里的飞虫,身后的府卫全副武装地拿着兵刃,穿着沉重铁履,一脚一脚往地里的庄稼上面踩,如履平地。 佃农目光死寂。 官兵踩的不是庄稼和草苗,踩的是他们的命。 可惜,他们连命都只能任人糟蹋。 管事点头哈腰地指着当中一棵葡萄藤,上面一株各大饱满的葡萄,上面还故意喷上了点水珠,看着清新又清亮。 一个老佃农颤巍巍地拿了脚架来,因为动作慢了点,被管事直接推倒在土里,胳膊肘被葡萄藤上的铁丝直接穿透,鲜血洒了一地。 沙平海连看都不看,犹自烦躁道:“快点,晒死了。” 管事连连称是,亲自抱了脚架,就差跪在地上直接给他当踏脚石。 沙平海伸出纤纤玉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那长满毛刺的葡萄藤,小声骂了两句,狠了狠心,稍微用力,终于把那株葡萄摘了下来。 “来人,快拿水来!”管事高声尖叫,像是死了爹娘。 一人拎着水桶,站在层层官兵围堵外侧,朝着管事和沙平海轻声道:“大人,水来了。” 沙平海伸出手,皱着眉,催促道:“倒水。” “是。” 官兵转身,刚要接过那水桶,那人却忽得将手中沉重水桶往天上一抛,水纷纷扬扬散落,那人从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横刀劈开面前的水帘,电光火石间,将短刀直接没入官兵的心口。 还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横刀转劈,只用一招,连着挑了五人的肩膀筋脉,硬是从那层层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管事见那粗布下等人满身鲜血地奔向两人面前,嘴唇簌簌颤抖,停不下来,刚要喊,却被一刀割喉。 疾风一阵,刀锋破肉! 沙平海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盯着没入心口的刀柄,舌头动了动,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招毙命! “沙平海,杀我亲眷,占我土地,血债血偿,非死不可!” 扶宽头发衣袍尽湿,将怀里的一沓血书往天上一抛,如漫天散落的冥币纸钱,为无数的冤魂叫一声委屈和不甘! 众府卫终于回过神来,拿着手中的兵器刀刃,往那胆大包天的贱民身上刺。 扶宽双拳难敌百手,纵使以刀护身,也很快落败。 胸前的破旧布衣被划得鲜血淋漓,肩头被铁剑穿了大洞,鲜血如雨而落。 他唇边血迹蜿蜒流淌,脸上笑意仍旧狂傲。 “沙平海,该死!” 一府卫提剑上前,直接将手中的剑,削落了他的左手小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扶宽身体轰然倒地,刀,铿然坠落。 “住手!” 一声冷淡的声音自远处而来。 接着,便是巡城兵卫匆匆而来的脚步,将整个田庄都围了起来。 佃农吓坏了,在原地两股战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卷进这等祸事里。 陈琛拨开层层人群,只看见了满地刺眼的鲜血,眼睛已然红透。 裴醉踩着鲜血,静静地走到地上那具尸体旁边,从地上捡起一串染了血的葡萄。 他转身,朝着不远处淡然而立的申行笑了笑:“听闻,申总督最喜欢吃这夏末的葡萄。” 他用指尖沾了鲜血,笑容冷淡而疏离:“本王不知道,这染了血的葡萄,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李昀从地上拾起沾满尘土的血书,小心地折好,放入袖中。 两人并肩而立,无声地与申行对峙。 申行淡淡一笑:“原来两位王爷邀本王来,是看一出闹剧。” “是一场闹剧,或是泼天祸事,由本王说了算。”裴醉笑意冰冷,“本王今日本打算要走了,可惜遇上了这种事,实在是心下难安。” 李昀温声道:“裴王不必焦急,这望台,还有申总督和谈知府主事,这等欺压百姓之事,相信他们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的。” 申行捻须微笑:“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本王当然不会徇私。” “申总督当然不会徇私。毕竟狗出来咬了人,难道主人还要包庇区区一条狗吗?”裴醉冷笑,“再说,王爷总要给世子做一个榜样,不能让他在承启高床软枕上彻夜难眠,是吗?” 申行笑意渐淡,直至笑容完全消失在唇边。 “殿下,凡事,过犹不及。” 裴醉唇角一扬,眉眼间尽是放肆:“这大庆,还有本王做不得的事情?” 申行冷笑道:“殿下果真不畏天下流言。只是,这滔天权柄,此时是殿下手中之刀,将来不怕反被这刀割得体无完肤?” 裴醉握着腰间的跨刀,一步步慢慢走到申行面前。 “流言能销骨,非议能摧腰。”裴醉垂着眸光,顺手替申行抚平肩上的褶皱,淡淡笑道,“可惜,本王天生大逆不道,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申行眉峰微微一挑。 “我不会让你帮我除掉清林。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与清林斗得你死我活。”裴醉在申行耳边低声说,“可若你再与清林密谋,我就算死,也会拉着子昭一起。” “子昭与我是至交,若可以,我不想对他出手。”裴醉一字一句,缓缓而言,“所以,老王爷,别逼我。” 申行朝他看了一眼,斯文有礼地朝裴醉微微欠身。 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 以申高阳的性命来钳制申行,让他安分守己地守着望台一隅,不再与清林做交易。 裴醉转身,看见李昀正与陈琛处理现场的血腥,安抚百姓,冷冽的眸光也缓了下来。 “望台土地清丈,还要仰仗申总督协助谈知府了。狗占了人的地方,该宰的宰,该杀的杀,否则以后留在申总督手里,也是个祸害。”裴醉笑道,“本王说得对吗?” “当然。”申行拢袖笑道,“殿下说得极是。” 裴醉转身,朝着李昀慢慢走过去。 陈琛蹲在那具面朝下的尸体旁边,久久没有抬起头。 裴醉把手搭在陈琛的肩上,低声道:“回去吧。” 陈琛摇摇头:“我替他收尸。” “你不能动。”李昀轻声道,“谈知府需要将此尸体收归衙门。” 陈琛猛地站了起来,拳头发颤,低喘不止:“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少贽。”裴醉眸光垂在陈琛发青的脸上,“这是他的选择。” 陈琛红着眼,咬紧牙关,死死捏着剑鞘,半晌,挤出了一个‘好’。 “兄弟,走好。” 陈琛无声地吼了一句,疾步奔了出去。 兵卒从葡萄园中慢慢撤了出来,仿佛刚才的兵荒马乱都是一场幻梦。 李昀轻声道:“走吧,剩下的,交给谈知府。” 裴醉最后看了一眼那瑟缩成一团的佃农,还有那遍地东倒西歪的草苗,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低声道:“你说,会有一天,能彻底还土地于百姓吗?” “很难。”李昀与他四目相对,“可,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做。” “嗯。”裴醉淡淡笑了,“万里之行足下始。” 两人走在望台中城街巷中,裴醉顿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抱着手臂,垂头靠着酒幡栅栏。 “今日你尚未动武,怎么会毒发?”李昀抬手抹去裴醉鬓角的汗,担忧道。 “没事。”裴醉低咳两声。 “找个地方坐吧。”李昀蹙了蹙眉,“你脸色太差了。” “也好。”裴醉哑声笑道,“毕竟元晦抱不动我。” 李昀抿了抿唇,低声问他:“你身边的暗卫不在,是不是...” “你猜到了?” “那具尸体,是原本的佃农吧。” “是。” “忘归,你很少这样感情用事。”李昀低声责备道,“先是答应了他想要报仇的请求,现在又将自己的人手派出去救他。你身边没人,万一...” “扶宽算是,帮我了却我一个心愿吧。”裴醉淡笑。 “什么?”李昀拧眉问他。 裴醉闷哼一声,握拳抵着心口剧痛,身体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面前的李昀,将他拥得很紧,借以抵抗难以忍受的痛苦。 “忘归,你这样不行。”李昀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道,“等,等回了承启,我,我帮你找...” 裴醉松了松手臂,将脸埋进李昀头顶的发丝中,哑声道:“李元晦,你真可爱。” 李昀气得发笑:“裴忘归,我看你是不够疼。”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沉声低笑,声音喑哑,偏偏夹上了点病中的风流色,“为兄,都要疼死了。” 李昀耳根轰地一声炸地通红。 “你...你...” 裴醉疼得眼前发花,抬手攥着酒幡后的栅栏,将臂弯里的李昀也抵到了木栅栏上。 李昀被圈在逼仄方寸的怀抱里,一边焦心担忧,一边心动如鼓,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读了近二十年的圣贤书,却仍是束手无策。 “元晦...”裴醉抱着李昀,声音发紧,压着痛意,似乎只有轻唤他的名字,才能渐轻一些痛苦。 李昀缓缓抬手,小心地环上裴醉的腰,用手轻轻替他抚着微颤的脊背。 “...李元晦。” 那人喑哑低沉的嗓音,将这名字缓缓辗转于唇齿之间。 李昀心狠狠颤了颤,心中的高墙已经崩塌,多年的礼教和束缚,也土崩瓦解。 十年时光,终是将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变作迢迢卷幡之风。 在这狭仄灼热的拥抱中,李昀心中忽得一亮,多年悬而未决的心事,在此刻尘埃落定,如同一颗埋下的种子,终于得以见明艳日光。 “...忘归,我明白了。” “嗯?” 李昀抿了抿唇,拼命将裴醉扶进了暗巷。 裴醉扶着墙,慢慢蹲坐了下去,靠着砖跺歪斜的墙壁,苍白着朝他笑:“我休息一会儿。” 李昀蹲在他的面前,用手轻轻盖上了裴醉的双眼。 “晕吧。”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好,都听元晦的。” 那人双眼缓缓闭上,睫毛扫过李昀的手心,又轻又痒。 李昀将手移开,露出一张沉静的面容。 那人薄唇处藏了不可见的血痕,总是微挑的飞眉也平和地舒展开,与平日那副散漫不羁却威严摄众的模样完全不同,只有眉眼间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模样。 李昀用指腹替他抹去唇边藏着的血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顽劣又洒脱的裴家四公子,变成了内敛又隐忍的大庆摄政王。 抹去心上自由,自甘套上枷锁。 李昀知道,今日扶宽的所作所为,算是全了那人年少提刀斩不平的愿望。 李昀坦然坐在了肮脏满是尘泥的石砖上,将那人微垂的头拨到自己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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