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揽过他的腰,将他抱入怀,额头相抵,呼吸洒在彼此的脸上。 “幸好没重新烧起来。”裴醉抬手替他拢着大氅。 “嗯,就是累了。”李昀睫毛微颤,抬眼去看裴醉近在咫尺的一双染上红血丝的眼眸,低声道,“你呢?” “我也累了,去吃点东西?”裴醉笑。 李昀轻笑:“好。” 华灯初上,冷冽的夜色也被火烛柔光驯得温顺。 望台虽不及承启繁华浩瀚,百姓却朴素热情。 即使水患天灾不断,百姓家中常常无余粮度日,可两人却仍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 街上仍是有巡城守卫往来不断,可下令的人已经易主。 百姓对此一无所察,而他们也并不关心这权力更替,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权柄都太远,太不实际。 他们终生所求,不过散碎银钱几两,烧酒热饭几顿,儿女绕膝几年,如此而已。 裴醉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四五个羊肉馒头,外皮饱满而蓬松,热气腾腾的,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他拎着纸袋子往回走,看见李昀的瞬间,便有些后悔。 “怎么了?”李昀善解人意地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看见其中卧着的白胖馒头,抿嘴笑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裴醉失笑,“为兄给忘了,梁王殿下是从来不吃这等街边小摊的。” “梁王不吃,李元晦吃。”李昀眼眸微弯,小心翼翼地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只圆滚馒头,烫得左右手反复换着倒腾。 裴醉从他手里接过肉馒头,递到他的嘴边,爽朗笑道:“来,我喂你。” 李昀垂着眼,小口咬着松软的馒头皮,细细地嚼着,唇角微扬,显然是心情甚好。 “找地方坐着吃吧。”裴醉替他挽着侧脸两绺垂下来的头发,打趣道,“总不能让你为我破两次例。” 李昀瞥他一眼,唇边笑容没放下来,语气轻松:“裴王殿下是在炫耀?” “是啊。”裴醉眼尾微扬,笑道,“能让堂堂梁王在街边陪为兄一介武夫站着啃馒头,实在是荣幸之至。” “兄长太谦虚了。”李昀眼眸含笑,“堂堂大庆摄政王,一人之下的尊贵,陪一介闲散王爷用膳,我才是受宠若惊。” 裴醉憋笑,抬了两指轻轻捏上李昀比馒头还要软的脸蛋:“这才对,总是生气像什么样子?” 李昀淡淡瞥他一眼:“兄长以为,我很想生气吗?”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 “堂堂赤凤营军帅,认输倒是利落。”李昀忍着笑容,但是微弯的眼眸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谁让为兄名字起得不好?”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在喧闹的人潮中,刻意放低了声音,几乎听不见话语,“若敌手是你,我情愿做一生的败军之将。” “嗯?”李昀果然没听清,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裴醉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雪白侧颈,喉结滑了滑,稍微松了手,转而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刚刚说什么?”李昀声音清越却温和,穿过人海,朝着裴醉直直而去。 “我说,为兄打算解甲归田,不再提刀上马了。”裴醉转头朝他笑,“不战,怎么会败?” “你...不再上战场了?”李昀忽得蹙了蹙眉,快走两步,扯着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忘归,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怎么,不想让我留在承启陪你?”裴醉懒懒扬眉,“你我重逢这才几日,便已经厌烦了为兄的唠叨?” 李昀唇角一抽。 “裴忘归。” 裴醉忍俊不禁:“好了,快走,一会儿夜风凉了。” 陈琛拿了一支桃木枝,蹲在训练草场的泥泞地上,一笔一划,极慢地写着‘土地’二字。 “看懂了吗?” “这简单。” 扶宽也捡一支枯木,囫囵在地上鬼画符,方块字也变成软塌塌的流云。 陈琛咬牙切齿:“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这不跟你写得一模一样吗?”扶宽眯着眼睛,撅着屁股,看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老子真是天生才华横溢啊。” 陈琛抬手,用沾着泥土的桃木枝敲了一下,泥土洒了扶宽满脑袋,跟道士驱邪似的。 “老子自从遇见你以后,就跟撞了邪似的,除了烦躁就是难受。”陈琛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在地上划拉了三个大字‘沙平海’,有气无力道,“我欠你的。” 扶宽咂咂嘴,懒得理他,又专心致志地画着鬼符。 陈琛捏着手里的木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他:“狗崽子,你真想好了?” “是啊。”扶宽没抬头,握着手里的枯枝,像糙汉拿针一般,小心翼翼又滑稽。 “要不,你留下来,做我的副手吧。”陈琛别扭道,“本将勉为其难的给你一点权力,你也带兵,跟我一起杀水匪。” 扶宽稍微抬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啧啧,没看出来啊,你将来也是个滥用职权的大昏官。” 陈琛牛尥蹶子一样,抬脚踹了他一脸泥沙。 “怎么着,又想打一架了?”扶宽抹了满脸的泥,龇牙瞪眼道,“老子没工夫,你给老子滚过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对不对。” 尘沙散尽,陈琛借着夕阳余烬,看清了地上的一行字。 字体歪斜,可手腕极用力,如刀凿斧刻,阴影处被夕阳映着,如同浸了血。 ‘沙平海占我田地,杀我家人,此仇血债血偿’ “写得难看死了。”陈琛别开眼,用脚抹去那一行字。 扶宽手臂青筋暴了暴,抬手跟陈琛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吼:“姓陈的,你个正三品没个大官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地痞流氓?” 陈琛转身,将他按在地上,怒吼道:“那你这地痞流氓就该有个混账的样子,整天想着为公道去死,你让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吃?” “怎么着,不想让老子死?”扶宽轻轻踹了他一脚。 “废话!”陈琛捏着扶宽的肩膀,手臂发颤。 扶宽怔了怔,用手捏着陈琛的下颌:“你叫什么来着?” “陈少贽,记住了。”陈琛甩开他的手,把他扣在地上,磨牙喘粗气,“老子允许你叫一次。” “哦。”扶宽翕然一笑,“难听,不想叫。” 陈琛气得笑了。 他从扶宽身上爬了起来,摔在一旁,盘腿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眼不语。 “明天两位殿下就要走了。”扶宽拍拍手肘上的尘土,腰背坐得很直,“他们说的什么土地清丈我也不明白,但总之,我把沙平海弄死,好像对他们有帮助。” “嗯,沙平海是伯爷,他死了,望台权贵土地兼并的事情就摆在太阳底下了,有两位殿下在,申行就算想压,也压不住了。”陈琛语气发沉。 “哦。”扶宽笑眯眯地用手肘戳了戳陈琛的腰,“听说明天沙平海要去田庄摘葡萄,你明天也去吗?” “我不去。”陈琛瞥他一眼,“关我屁事。” “那算了。”扶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拿来吧,我的新户籍和身份。” 陈琛沉默了半晌,从胸口衣服夹层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户籍。 “你明日就要以这个身份死去。父母双亡,手下仅剩的两亩地,还被沙平海并入丰华伯名下的田庄,不得不沦为佃农。”陈琛将那张纸缓缓地递了出去,“...你在海上出生,没有户籍可证,在田野死去,是另外的身份。也就是说...你扶宽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扶宽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故作潇洒一笑。 “也好。”扶宽笑道,“反正,熟悉我的人,要么恨我,要么已经死了。” 陈琛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扶宽垂头也看着他。 “老子好人做到底,倒贴,再教你两个字。” 陈琛拔出腰间的剑,用尖峰在泥土中刻下了两个字,剑气锐利,入土五分。 “这个世上,还有我陈琛记得你。”陈琛指着那两个字,沉声道,“扶宽,是个好名字。” 扶宽挑眉:“可是陈少贽,不好听。” 陈琛扔了剑,与扶宽在田野间互搏。 人生最后一仗,要淋漓酣畅。
第28章 心之所向 夏末秋初,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 丰华伯府的田庄里,田野纵横,绿蔓遍地。 面黄肌瘦的佃农站在硕大饱满的紫色葡萄藤蔓下,颤巍巍地剪下葡萄的茎叶。 管事手里拿着皮鞭,像抽牲口一般,抬手狠狠一鞭子落在佃农的背上,皮鞭的倒刺拉开佃农背后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割出两条崭新的血痕。 枯瘦背后的鲜血缓慢而疲惫地涌出,还没有佃农手里的葡萄汁水饱满。 佃农面色麻木地抬眼看着管事,换来的是另外一鞭子,还有口水四溅的责骂:“怎么,还敢看我?不想吃饭了?” 扶宽穿着宽大的破衣烂衫,假装脚步踉跄,用身体把那佃农推到了一边,后背硬接了这一鞭子,然后扑倒在管事的脚边,故作惶恐道:“小的该死,没站稳。” 管事立刻嫌弃地推开两步:“脏死了,离我远点。贱皮子,没点眼力。” 扶宽唯唯诺诺地称是,慢慢爬起,藏在葡萄藤蔓下,不动声色地摘着葡萄。 “小哥是新来的?”佃农嗓子干哑,一如嶙峋的瘦骨,“把手里的地卖给了大官人?” “嗯,是啊。” “唉,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不逃走,去做流民啊?”佃农沧桑叹口气,“你去偷去抢,好过在这里被打骂啊。” “你呢?”扶宽反问,“怎么不逃走?” “走不了啊。儿子不在了,官府的徭役和田税只能落在小老儿头上了。”佃农苦笑,“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吃饭,除了卖田,没别的办法了。” “儿子怎么死的?” “失足掉进堤坝下面了。”佃农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丰华伯大官人亲自派人去捞的尸体,亲自送到小老儿面前。儿子的身体都肿得白了,看不出人模样了。” 扶宽压着怒气,低声道:“是他杀的。” “不知道,小老儿不去想,想了就活不下去了。”佃农眼角的皱纹极深,生活的风霜一道道刻在脸上,抹不掉的是疲惫与无力。 两人正说着,远处有隐约的喧闹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葡萄藤下缓缓而来。 刚才还横眉冷眼的管事瞬间变得谄媚,弯下他高贵的腰和招摇的头颅,几乎要把脸贴在沙平海脚边。 “伯爷,小的知道您今儿个要来亲自摘葡萄送给总督大人,所以一早就催促着这帮人留了最好的葡萄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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