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字,是父皇替我取的。”李昀轻声道。 “嗯?”裴醉一怔,“你不曾提过。” “是在我十六岁封王的那天,那时你还在河安。”李昀忆起当时情景,顿了顿,放低声音,缓缓道,“他说,梁王,李元晦,韬光养晦,期以栋梁。” 裴醉垂了眼帘。 “倒是一语成谶。刚封王,便不得不蛰伏五年,于无声处磨砺。”裴醉拍拍他的肩,眸光温暖,“有匪君子,切磋琢磨,元晦如玉,终能成器。” 李昀转头,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侧脸,温声问道:“你呢?你也不曾对我提起。” 裴醉手搭在李昀的肩上,笑道:“十三岁的时候,我给自己取的。一醉累月,酣睡忘归,是为兄心之所向,不好吗?” 李昀目光垂在那人腰间的翡翠刀柄上。 十二年前。 那年,裴家五人葬身在河安黄沙下,赤凤营死了半数同袍。 那人面对累累黄沙下的尸骨,心中想的,恐怕并非是黄金白璧买歌笑,而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忘归。 李昀手紧了紧。 “怎么了?”裴醉抬手点点他的眉心,“这么严肃?” “我不喜欢。”李昀蹙眉,“太沉重。” “哪里沉重了?”裴醉失笑,“有酒逍遥,不是很好吗?” 李昀静静看他。 裴醉不得不举手投降:“不若元晦再给我取一个?” “表字岂能儿戏?”李昀眉心蹙得更深了。 陈琛和扶宽两人打得你死我活,将胸中恶气都纾解了出来,两人气味相投,越打越投契,干脆骂骂咧咧地勾肩搭背。 陈琛摔到裴醉旁边,灰头土脸地笑道:“末将,陈少贽。是宣参将给我取的,那是我兄弟。” “明珠蒙尘。”李昀温声笑了,“陈指挥使,来日前途不可限。” “多谢殿下!” “酒醒了?”裴醉瞥他一眼。 “嗯,醒了。”陈琛爽朗笑道。 扶宽在一旁抱臂嘟囔:“文绉绉。” 陈琛抬臂捞了一把扶宽的肩,拍他一巴掌:“狗崽子,你他娘的给我搞清楚,这是两位殿下,好好给我放尊重点。” “我他娘的说你文绉绉,没说两位殿下!”扶宽也回他一巴掌,吼道,“别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 “老子是正三品,正三品!”陈琛也朝他吼,“你个混账玩意儿,又想受军法伺候了?” “所以说啊,你以后要端起架子来。”扶宽冷哼一声,“别再蠢到被人算计。” 扶宽抬眼看着裴醉,双膝一扣,跪在裴醉面前,又将前两日说过的话,低低重复了一遍:“殿下,我想学刀。” 裴醉凤眸微眯,盯着扶宽吊儿郎当神情下的一抹决绝,皱了皱眉。 “我现在懂了,但是已经晚了。”扶宽自嘲一声,拳头攥着,前胸后背上的青紫,仿佛在提醒着自己的无能,“不过,我还是有要去做的事情。” “你没明白。”裴醉淡淡道。 “不,我明白了。”扶宽傲然昂首,眼神铮亮,“殿下,我除此人,不是为了私仇,是为了将来,不再有人将手中的屠刀,对准自己的百姓。” “你杀一人有何用?”李昀不赞同道,“就算没了沙平海,就不会再有下一个排除异己的官员了吗?” 陈琛慌然抬手扒着扶宽的肩,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不是也知道,罪魁还是水匪吗?你怎么这么一根筋?” 扶宽头顶的破布束发带被风吹得飞扬,可衣衫褴褛也丝毫不减他脸上的豪气。 他眼中迸发出光亮,是找到了前路,不再迷茫的坚定。 “你是指挥使,水匪当然要交给你。大庆官员腐败无能,就靠两位殿下。这些大事,我做不来。”扶宽笑得顶天立地,“我扶宽,草根烂命一条,可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去做。我孤家寡人,自然百无禁忌。我不怕死,我只怕,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你!” “王侯将相,泼天富贵,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我杀此人,是为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也是为了还世间一个公道!我愿以我这一条烂命和浑身鲜血为大庆的清明崛起开路!”扶宽目色灼热,看着裴醉,双手捧着腰间的刀,朗声道,“我要学刀,不为求生,但求一死。殿下,你教吗?” 扶宽叩首,额头狠狠撞在泥泞地面,泥星四溅。 路通八方,道达四海。 横刀回护如何? 以杀止杀又如何? 手中握刀,只为杀出心中一条血路,不悔,无怨,无愧于心就好。 囿于心上方寸,才真正不配握刀。 裴醉缓缓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那柄染了尘泥的刀。 他慢慢抽刀出鞘,刀锋寒意入眼锐利不可挡。 “你大胆。”裴醉手中握刀,刀锋逼近扶宽脖颈处,语气冷淡,“竟在本王面前大谈谋杀朝廷官员,真当这大庆律法是个摆设不成?” 陈琛急了,挡在扶宽面前,单膝跪地,焦声道:“殿下,他没有脑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扶宽偷偷弯了唇角,然后抬手把陈琛推了个狗啃泥。 “打算什么时候赴死?”裴醉垂眼看着扶宽。 “殿下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死。”扶宽朗声笑道,“绝不给两位殿下添一点麻烦!” 裴醉望着远处无尽晦暗夜色,叹了口气。 “这大庆,官非官,匪非匪,民却只能是民。” 他倒转刀柄,将玄色刀把递向扶宽面前,淡淡道:“刀谱非秘,刀意在心。想学,就跟我来吧。”
第25章 战鼓 天边的曦光渐渐驱散了深重夜色。 训练草场的东北一隅,有一人赤膊引刀,前胸后背均是青紫骇人,他手中握着刀,眼中只有刀。 兵卒中一宽阔大块头刚刚晨起,看见扶宽正木然拿着手中的刀,只练一招,右手横刀,然后向前突刺,僵硬如皮影戏中的人偶一般。 “臭小子,昨天还没被打够,还在你爷爷面前晃悠?” 他甩了毛巾,搭在肩膀之上,抬手就朝扶宽的腰窝上打。 忽然,手臂被猛地一折,力道极大,骨头的错位声音清脆地传了出来。他痛苦地高声吼道:“谁?” “军营禁止私斗。” 陈琛低沉的声音从那人身后传来。 “指挥使...” “想打,留着力气打水匪,窝里斗算什么本事?”陈琛甩开他的手腕,转身提剑站在高处,看着渐渐聚集起来的兵卒,提了一口气,声音顺着晨风,远远地被送了出去。 “昨日,你们也亲眼看见了。水匪能屠一村,便能屠一县,一府!昨日,死的是其他人的亲友故交,明日,死的就是你我的父母手足!”陈琛高声怒喝,“可现在,却有人屈服于内心的懦弱,不敢面对凶悍的水匪,只想把拳头对准自己的同袍!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怯懦!” 兵卒中有些人缓缓垂下了头。 更多的人,却将烧得明亮的视线,投向了高处孤身拔剑直指苍天的陈琛。 “水匪毁我故土,杀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陈琛在黑压压的人头中,对上扶宽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双眼,面色坚毅,既是心中所愿,也是对那人的承诺,“我陈琛,此生不把水匪赶出大庆,绝不罢休!” 在这直冲九霄的吼声中,逐渐响起战鼓声,那鼓点缓慢不促,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军中许久没有响起战鼓,兵卒心底仿佛也被什么催促着,那一下下缓慢的军鼓,似乎不够快,不够点燃他们心中沉眠已久的沸腾。 兵卒表情逐渐变了。 他们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刃,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那鼓声,随着他们的心跳声逐渐加快,军卒双耳不由得嗡嗡作响,心跳如雷,热血疾驰! 那鼓声,如浩荡奔雷,可踏九霄天阙,更如疾风骤雨,猛烈而激扬地洒在这片曾经颓废而积弱的土地上。 陈琛面色坚毅,他高高举起手中寒刃铁剑,冲天一指,嘶吼道:“你们,可愿追随本将,一同守土护国?!” “愿意!” 兵卒亦高举起手中的兵刃,万千人高声齐喝,怒吼雄浑震天响。 激烈的鼓声与高处的一大口铜钟共鸣,苍苍鸣钟,飒飒战鼓。 李昀早就请了谈征入营。 谈征站在高处的瞭望台,看着那阳光下野蛮生长的精气神气,疲惫的眉眼间终于肯展露一丝笑容。 “下官已经做好了引咎辞官的打算,却没想到,这鲜血却反而点燃了将士的战意。”谈征有些感慨,“下官,很久没见过这般景象了。” “朝堂虽腐朽,但百姓却有血性。”李昀笑意清浅,“大庆,仍可一救。” “是。”谈征双手搭在木护栏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入营的军士兵籍可落实了?” “是,殿下。”谈征笑道,“下官已经差人将每一户正军与家属都入了军籍,不会落人口实,也必不会使屠村之事再发生一次。” “谈知府是能臣。”李昀感慨,“两日之内,便将这许多事办得如此妥帖。” “不敢当。”谈征拢了袖,缓缓道,“实在是分内之事,并无丝毫可称赞之处。” 李昀知道他言外未尽之意。 大庆尸位素餐的官员极多,本是分内之职,却已经被抬上了神坛,大加赞誉。实在是可悲,可叹。 “谈知府,可有空与本王谈谈望台的秋税与土地?” 谈征将目光从军士身上收了回来,重新落到李昀那一袭利落青袍与温润眉眼之上。 “殿下,此时对土地动手,是否操之过急?”谈征蹙了蹙眉,“外敌不胜侵扰,若内部再乱,恐怕...” “所以,才需要谈知府坐镇江南,替本王与裴王好好守着这南边半壁官场,使承启上令能够下达。”李昀温声道,“谈知府可愿意?” 谈征并未立刻回答。 李昀也并不催促,只是无声地站在他的身边,微微昂首,逆着天光,看见了定军鼓后的熟悉身影。 裴醉手中握着破旧的鼓槌,手臂重重砸在那口陈旧的定军鼓上,身姿如山,可定军心。那背影被耀眼天光剪出锋利的棱角,即使五年未踏足疆场,骨子里仍是那策马征战意气凌霄的总兵军帅。 李昀遥遥望着那站在战鼓前的高挑身影,眸中亦染上了几分战意。 只是书生之战不在疆场,而在步步染血的朝堂。 “江南清林并非牢不可破。”李昀笑道,“盖家曾经冠绝江南八府,一手遮天,一步步从白衣走到吏部尚书高位,崔家和高家是后起之秀,表明上看,三家是唇齿之邦,官员相护,抱团取暖。前月,裴王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将盖顿下狱。这是试探,试探江南清林是否真是辅车相依。这试探果然将高家的野心勾了出来。高家没有出手营救盖顿,而是想方设法将自家的人推上吏部尚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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