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这里的人太累了,每个人身后都裹挟着荣誉、家族以及天子的喜怒哀乐,他觉得自己就像傀儡,每一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那些人的掌控之中,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只有在冷宫,只有在谢墨面前,他才能得以喘息。 他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想去滨州,那里有沧海。可以活得无拘无束,潇洒自在。” “就是你说的,同我眼睛颜色一样的沧海吗?”谢墨笑了,“我还没去过,这样好了,等将来,我出了冷宫,你出了红墙,我们一起去看看。” 奚砚下意识想反驳怎么可能,且不说谢墨能不能从这里放出去,单说自己,背着皇帝拿捏奚氏的枷锁,这辈子他都难以逃离上京城。 可谢墨的眼睛太亮了,像是阳光下翻起了浪花的海面,璀璨得令人不忍心拒绝。 他点点头:“好。” 顿了顿:“但你若真想出去,起码不能什么都不清楚,否则离了皇宫,也没办法生存下去。” 生存两个字对于谢墨来说至关重要,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生存的艰难与辛苦,听到这话,他的警惕心立刻攥紧,连最后那一点笑模样都敛去了。 “那我、我需要清楚什么?”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奚砚念了一句谢墨听不懂的诗,看见他疑惑的目光,奚砚反倒是大大方方笑起来了,“倒不求非要做到极致,但基本的文字交流以及日常防身的武功还是要学一些的。” 谢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睛亮了几分:“你要教我吗?!” 奚砚含笑点头:“我教你。” 谢墨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子,装模作样地学着那疯了的庶妃,她们发疯的时候会以为皇帝就在眼前,于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谢墨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个几成。 他不知道跟不同的人需要行不同的礼,笨拙的样子却还有些可爱。 “那,多谢奚老师啦。” 谢墨抬眼,正对上奚砚忍俊不禁的表情,狭长的眼尾勾着一笔春光,明媚了少年自记事起的千里冰封。 奚砚真的从那时候开始会带一卷书来找他,亦或是用后面残破的木材打磨出一把木剑,两个人就在空旷的后院里比划,奚清寒拿着他们的衣服缝缝补补,隔着轩窗能看到他们纤细又挺拔的筋骨。 “我以为你是文人,没想到你使剑使得也这般好。” 谢墨有时候被打疼了就想耍赖,被奚砚挑着前襟勾起来,好像他再不答应,奚砚便会上前一步,用木剑捅穿他的胸膛,挖出那颗用力跳动的心脏。 谢墨连连告饶,抓起木剑来继续,腿都累得直打哆嗦。 奚砚目光下落,看见他发颤的双腿,微微一笑:“刚开始都是这样的,你需要慢慢练。” “不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武功也这么好,真心实意的夸赞。” “那你也讨不来我的休息,规规矩矩练吧。”奚砚背靠长剑,发丝有几缕没簪严实,顺着风飘下来,像是二月春风里的绿丝绦的柳条,“君子六艺,都是小时候必须要修习的,你这课业一点都不重,别跟我叫苦。” “那你小时候也过得不甚轻松啊。”谢墨扶着膝盖吐槽,奚砚没听清,但他也不打算追问,举着剑便刺了过来。 “来!”谢墨哀嚎。 星移斗转,春去夏来。 敬书房下了学,奚砚匆匆收拾了东西就要走,他特意求夫子拿了两卷画,上面是古人观沧海的波澜壮阔,他看到的那一刻便想拿去给谢墨分享,想告诉他,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同你讲过的浩瀚汪洋。 他一向面上没什么表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夫子不少次用奚砚来敲打那些个凤子龙孙,说上位者便要有这般气度,如此加之在皇亲国戚身上,更显天家威严。 然而今天破天荒地,他抱着两卷画的时候,唇边露出了些清浅笑意,谢栩本就坐在他身边,讶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就在他兴冲冲要收拾东西离去的时候,抬手拦了他一下。 奚砚惊了一跳,思绪被拽回来:“三殿下。” 谢栩单手托腮靠在一边:“你今天这么开心啊?风风火火地要去哪里?” “我……”奚砚见奚清寒这件事虽说不是秘密,但终究是冷宫,他人前得避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讲,至于谢墨,那更是禁忌之中的禁忌,不仅不能上台面,任何人知道了都不好。 于是他收敛了神色,轻声道:“去看姑母。” 谢栩也清楚他的行踪,每次都会利索放人,从不像其他人那般,下学后拽着自己的侍读去玩,但他第一次见奚砚这么高兴,难免有些奇怪。 “见娴母妃你这么开心?” 奚砚点了点头,转瞬已经想好了托词:“姑姑之前在娘家的时候就喜欢品画,如今得了夫子这两卷佳作,能给姑姑解闷,最好不过了。” 合情合理,谢栩打量了他手里的两卷画,点点头:“那你快去吧。” 奚砚行了个礼:“微臣告退。” 谢栩单手撑着脑袋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敬书房外,兀自想得出神,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五皇子谢檀把脑袋凑在他肩膀边上:“小侍读又去冷宫啦?” 谢栩皱皱眉,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四皇子谢檐半开玩笑开口:“老五,你这么叫人家,好像要调戏人家似的,再说两句,可要被三哥骂了。” “开个玩笑嘛,你看他一天到晚绷着个小脸,跟个小大人似的,都不笑,今天倒挺开心。”谢檀见谢栩不搭理自己,转头去捏软柿子,“是吧,老六。” 六皇子谢杭本在收拾东西,被这么一拍险些把东西砸一地,忙不迭地点头:“对、对……五哥说什么都对。” “得了,你再吓着六弟。”谢檐把混世魔王和小受气包分开,伸手重重拍在谢栩肩膀上,“三哥,想什么呢?” “没,”谢栩若有所思,“只是很少看奚砚那么开心,感觉自从入春了,他情绪好了很多,没有之前那般心事重重的了。” “矫情。”谢檐还没说什么,二皇子谢桥带着侍读收拾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甩下了一句,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檀瞬间不乐意了:“不是,二哥他什么毛病?!” “他就这样,你第一天认识他?”谢檐转身去打圆场,“行了行了,收拾东西,午后父皇说许我们去狩猎,把东西准备好。” 奚砚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他把一些布料与吃食带给奚清寒,她温温和和一笑,用目光示意他快去吧。 “松烟等你呢。” 奚砚的笑容愈发张扬。 跑进后殿,谢墨正在那儿玩沙包,奚清寒闲来用做衣裳的边角布料给他缝了五个小沙包,已经被他玩出花来了。 听见动静,他转头笑:“你来啦。” “有好东西给你看。” 奚砚边说着边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画轴,将它铺在石桌上,谢墨愣了愣,伸手出去又在半空停住,好像在问可以碰碰吗? 奚砚果真摇了摇头:“古人佳作,是之前有一位游客走到滨州,那里有块巨石,他登上巨石看到沧海,心潮澎湃,于是挥毫泼墨,留下了这幅作品。” “这就是沧海。”奚砚眸色发亮,感觉到谢墨的呼吸都跟着重了起来,仿佛透过这幅画,他们就可以飞出这四四方方的囚笼,来到千里之外的滨州,身临其境。 “不过可惜了,这画拟态而非求真,实际的大海比这还要令人心怀开阔,还有如你眼睛一般的颜色。” “不,不可惜。”谢墨抓住画轴的边缘,防止风吹翻了它,“它现在像你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我们谢墨同学小时候情话一套一套的,长大就不会了,嗐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里对蜀汉将领姜维的评价。
第14章 邶风 和煦的阳光落在谢墨蓝色的眼睛里,少年人眼底清澈,折出的光芒在那一刻惊心动魄。 奚砚别开目光转过头,轻咳一声,难得的乱了章法。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谢墨从善如流地松了手,让他卷起画轴:“好啊。” “你……你今天的书看了吗?”奚砚耳根有些发烫,怪这太过明媚的阳光,倒让人心烦意乱,“看到哪里了,有没有不会的?” 谢墨盯着他发红的耳根,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啊,啊,有,看了,有不会的。” 奚砚挪开画轴:“哪里?” “《邶风·击鼓》这篇。”谢墨把书卷摊开,指着上面的字给奚砚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奚砚皱眉看了半天,不解道:“你哪里不理解?” “我不理解他说的意思,是要与相爱之人相守到老吗?”谢墨眼中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因为战争所以无法与家人团聚,所以与所爱之人无法见面,无法实现相守到老的承诺?” 奚砚点头:“你理解的很好。” “不,不好,我只是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可我并不懂。”谢墨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我一直想问,不光这一篇里面,还有其他一些篇章里也有关于爱的描述……爱是什么?” 奚砚被问愣了:“什么?” 谢墨就认认真真又复述了一遍:“爱是什么?” “……”一向博古通今的奚老师被问住了。 爱是什么?他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谢墨认真的神情有些稚嫩又有些笨拙,看上去就像是渴求糖果的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我自小在冷宫里长大,所见的都是被废弃的宫妃,她们嬉笑怒骂,有关于家族的、有关于皇帝的、有关于孩子的,可我从她们的言论里从没觉得她们对这些人有丝毫的爱。”谢墨寻思道,“或许她们曾也爱过什么人,可她们来到了这里,爱让她们受伤到如此地步,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诗词里,会写关于爱的事情?” “不是的。”奚砚下意识反驳,立刻反驳,可当谢墨看过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词穷,这还是第一次他面对谢墨词穷,“……不是的。” 谢墨笑了:“所以我在问你啊,奚老师。” 阳光下,谢墨的笑容带着些单纯的残酷,他从小活在冷宫,没有人爱他,奚清寒与奚砚的关怀是他的第一束光,可在谢墨眼中,那也与爱无关。 他自小不懂什么叫爱,活在群狼环伺的环境,身边人疯疯癫癫,温饱都成为问题,哪里还会有人有这个闲心教给他什么叫爱。他最先学会的,是生存、是警惕、是活下去。 奚砚慢吞吞地开口:“人活于世间,有很多种感情,爱也分很多种,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有夫妻之间的爱,也有朋友知己之间的爱……这个问题太泛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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