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他如果开口说要留宿,谢煜必定会帮自己把谢墨赶走,可谢煜还没亲政,说难听些就是个傀儡皇帝,他与真正手握大权的谢墨之间还会有很长一段交锋,利益往来、权利追逐,再没有大权回落之前,他们之间的隔阂越少越好。 为了自己和谢墨的这些旧账而留下芥蒂,还只是留不留宿宫里的这种小事,奚砚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他们都不值当。 他拍了拍谢煜的手背,最后一下力道有些重,谢煜抬眼,正好与奚砚对视,那眼睛里流露的担忧和劝谏,谢煜看懂了。 他在劝谢煜隐忍。 谢煜只好叹了口气:“七皇叔都如此说了,朕还能忍心让你们生生分离么?依了老师便是。但外面天色已晚,宫内快传晚膳了,既然七皇叔都来了,留下一同用过晚饭再回王府也不迟。正巧朕还有几个地方不甚明白,晚膳后,请老师为朕解答完再走吧。” 这是人之常情,谢墨不至于犯浑犯到连这些事都要对着干,他欣欣然接受了皇帝的退让,也非常高兴看见了奚砚能够被自己领回家的结果,晚膳吃得十分开怀,甚至多喝了两杯酒。 月上中天,宫门快要下钥,奚砚不得不走,拢着大氅跟在谢墨身后,沉默得如同一抹鬼魂。 成蹊和承端两个人距离主子都有一定的距离,依旧保持着见面先冷哼三声的优良传统,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像是多看对方一眼都嫌眼睛脏。 “不想说些什么吗?”谢墨先开了口,他没喝得神魂颠倒,但脚步多少还是带了些虚浮,“这么沉默,你在那小皇帝面前不是话很多么?” 奚砚不咸不淡开口:“就是因为给陛下讲学讲累了,所以不想说了。” 谢墨干笑了两声:“奚砚,人家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你才名满天下,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奚砚抬起眼打量着他高大的背影:“别说这个道理,你这句话我就没听懂。” “良禽择木而栖,当年你选谢栩是大势所趋,他是最有可能登基的,而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你跟他一条心,我没什么话说。”空旷的大街上只能听见谢墨这些醉话,其他的声音都被藏在寂静的夜空下,于是这些醉话就变得格外明晰。 “可如今,他早死,留下孤儿寡母,你觉得柏澜玉和谢煜能掀起什么风浪,我都把你带进门了,只需要你点个头的事儿,你我二人一条心,把持朝政不好吗?”谢墨叹道,“你为什么就非要跟着谢煜呢?你看今日,还不是我想如何,他就如何?奚砚啊——” 他转过头去,只见成蹊和承端不知何时已经离了他们二丈远,奚砚停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上,如墨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和他对峙。 谢墨转过身来,还笑了下:“怎么了?” 奚砚抱着一摞书,厚厚的一层硌得他胸口闷痛,但他反而更用力地抱紧了,好像这样就能够支撑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一样。 “天子亲政是注定结局,臣劝王爷见好就收。” 寒冬腊月,说出来的话都带着白雾,一起飘散在寒冷的夜空里。 谢墨换了个姿势站着,显得愈发吊儿郎当:“哦?是吗?” “什么叫是吗?你想干什么?”奚砚用力地收缩着双臂,“谢墨,先帝之死还没有定论,你能不能逃脱干系还未可知。你现在又想做什么?谋朝篡位,来证明自己真的图谋不轨吗?” 谢墨皱眉:“我再说一遍,在谢栩的死上,我问心无愧。而且,就算我逃脱不了干系又如何,天下谁又能奈我何?!” “你就什么都不在乎吗?你就不在乎皇亲国戚、朝堂群臣、平民百姓在你背后指指点点,戳着你的脊梁骨骂,骂你狼子野心、骂你的皇位来路不正?然后再在史书上说你窥伺神器、杀兄夺位,让你遗臭万年?!” 奚砚双目赤红:“好,你不在乎生前事、身后名,那你在乎什么?这么多年我就一直想问你,从你自冷宫里被接出来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开始不正常,我就想问问你,你到底在乎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说呢!?”谢墨怒道,“奚砚,我告诉你,我恨谢栩恨透了!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在乎,他这一脉,我能让柏澜玉和谢煜好好活着,没在我手握大权的时候送上断头台,已经是我格外宽容了!要不然我还能让他们活到今天?我看见谢煜那张脸,我就想起他那个早死的爹!我想起谢栩,我就会想起他抢走了我什么!” 奚砚瞪着他:“他抢你?皇位?兵权?可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是他当时有而你现在没有的?至于让你记到现在?!” “你说他抢了我什么?!” 谢墨看上去要气得撅过去,酒意上来,理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看着奚砚那般紧紧抱着怀里的书籍就来气,好像通过这个动作,就看到了他是如何将那小皇帝护在身后和自己硬碰硬,而那张酷似谢栩的脸又是如何在他身后洋洋自得。 酒意与怒火撞出了轩然大波,他两步冲上前,伸手一把将那摞书扬翻在地。 刷拉——纸张飞扬的声音铺满整个夜空,有些书本已经太过于破落,根本经不起谢墨那怒不可遏地一扬,纷纷乱乱的纸张铺陈在两人交锋的视野里,像是冷冬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埋葬了奚砚那怒气冲冲的眼神。 纸张翻飞,垂在他脚边的恰好是一张带着注解的。 谢墨看下去,奚砚脸色变了变,阻止已经来不及。 “建衡四十四年,夏至,奚砚赠予谢松烟。” 谢墨将它拾了起来,不自觉喃喃出声。 奚砚乏力地闭了闭眼,平定了下情绪,才开口冲谢墨道:“谢墨,我对你依旧是那句话。” “我本以为我可以救你的。” 他猛地抬眼看向奚砚,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出来,奚砚却只是俯身将那些书籍一一捡起,最后从他手中轻轻抽走了那页纸。 “回吧,天太冷了。” 那张纸将谢墨的阑珊酒意砸得一干二净,他下意识追上去,踌躇半晌,才闷闷地开口。 “……你为什么要带回来?” “陈年旧书,但终归还是好书,放在那里无人问津太可惜了。”奚砚用布重新包起来,“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太多。” “奚砚。”谢墨追在他身后,像是渴求知识的学童,“你、你还记得是不是?你没有忘,是不是?那你应该记得、应该记得我当时说的那些话,你应该知道……” “我应该记得什么。”奚砚刹住步子,不带情绪地反问,“记得你说你的志向,记得你说你的毕生所求?” 谢墨的眼睛亮了亮:“你果然还记得的,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谢墨,我记得,可你自己还记得吗?”奚砚盯着他那双蓝色的眸子,曾经,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这双“妖瞳”震惊过,仿佛通过这双眼睛,就能看到高高红墙外、遥遥滨州边的碧海蓝天。 可如今他再看着这双眼睛,所有美好的愿景已经被里面裹挟的权利与欲望消磨得一干二净,所以注视的时候,他越来越平淡,也越来越失望,于是到最后,只剩下了彼此撕咬时的戾气。 “你的所作所为,真的不像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的人。” 幽幽晚风里,奚砚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道:“我希望能够活着,有尊严的活着。如果有机会,我想逃出去,逃出这四四方方的天,逃出这皇室的囚笼,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轻声细语随着夜风消散,又与九年前的少年无限重合。 那个时候正逢初春,皇宫内外冰雪消融,连冷宫都暖了几分温度,沾了丝欣欣向荣的三春盛景。
第13章 赏画 建衡四十四年的初春,冰雪消融,谢墨吃着糕,和奚砚并排坐在冷宫后殿的小台阶上,感受着阳光自上而下沐浴全身,被寒冬冻僵的经络都活泛了起来。 奚砚给他倒一杯茶:“就这些?” “不然呢。”少年谢墨接过茶道了声谢,把糕咽进肚子里,“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了。无论如何,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与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抗争。他们夺太子、夺皇位让他们争去好了,我就想将来无论谁登基,放我出去就好,然后不饿肚子,能有个安稳觉睡,就行了。” 谢墨察觉到奚砚的目光有些复杂,刮了刮脸:“……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一些?可没办法,我这种出身,这辈子就被抹杀了争夺的资格啊。” “没有。”奚砚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觉得很好。真的,真的很好。” 谢墨来了兴致:“怎么说?你日日陪着我……” “三皇兄。”奚砚提醒他。 谢墨前头有六个哥哥,除了已经死了的大皇兄谢枕,其他的五个都活得好好的,可谢墨从未见过,也不清楚后宫到底有多少个妃嫔,于是记这些排行与名字就变得格外困难。 奚砚每次都要提醒他,谢栩,你三皇兄,谢栩,排行老三的那位。 “三皇兄。”谢墨点点头,“你日日陪着三皇兄,听见的不都是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大展宏图一类的话么,听见我这种毫无建树可言的愿望,居然也不觉得寒碜?” “每个人追求不同。”奚砚也拿起了一块糕,咬了一小口,“这本来就没什么寒碜不寒碜的,人各有志,每个都很好。” “那你呢?”谢墨往近了凑凑,“你的愿望是什么?” 其实他大概能想象到,奚砚这样的人,大概会希望等谢栩登基,他名正言顺地为奚家平反,然后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朝堂,以他的聪明才智,必将名垂青史、福泽万民。 奚砚把手里的糕吃完,才缓缓道:“和你差不多。” “和我差不多?”谢墨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奚砚,你……不是,我的这些愿望,难道你现在没有实现吗?你就在过这样的日子啊。” “看你说的是哪方面了。在外人眼里,的确,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奚砚将手臂放在膝头,“日日进出宫闱,为三皇子侍读,奚家满门流放我却能够在上京城活得自如。的确,如你所言,仿佛我什么都有。”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谢墨总是觉得他还是很伤感。 “可那也只是外人看来罢了。”奚砚转过头,盯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没人问过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墨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吞了吞口水,问:“那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奚砚沉默了片刻,他到底还是在宫禁之中,有些话放在心里跟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他想说,这里的墙太高了,天空都被朱墙框成了四四方方的,站在一个宫殿里,都看不到另一座宫殿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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