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挨着榻坐下,直到那被人注视的感觉一点点消散了,才长舒了一口气。 所谓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他起身也打算离开,抬脚的时候猛地踢到了一块脚踏下垫着的砖石,那砖石已经被冻脆了,奚砚这一脚直接将其拦腰折断,露出下面空荡荡的、漆黑的空穴。 奚砚好奇地蹲下身去,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本。 他心下一动,伸手把那些书抽了出来。 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读本,《三字经》《诗经》等等,用来识字、打基础的,谢煜如今十一岁,在登基之后便不看这些书了。 奚砚随手翻了翻,陈年旧书的味道扑面而来,是一股并不难闻的松香气息,翻了几页,之间旁边用小毫认认真真地写着几个字。 字迹有些歪歪扭扭的,一看就出于刚习字不久的人。 “建衡四十四年,夏至,奚砚赠予谢松烟。” 奚砚刚走到敬书房门外,承端便从另一侧回来了。 “大人,我查了查,太医院里没有关于摄政王脉案的记档。”承端低声道,“要么是摄政王从不请太医看诊,要么便是太医院里有摄政王的人,相关脉案都已经被藏起来了。” 奚砚点点头:“我明白了。” “您……”承端看见他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一摞书,诧异道,“这是……给皇上带的书么?” “不是,我准备自己看的。”奚砚用一匹布将封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承端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但他一向对奚砚的说辞不疑有他,点头应了便要接过来。 “我帮大人抱着吧。” “不必。”奚砚让了让,“我一会儿就要看,自己抱着即可。” 承端:“……哦。” 他虽然有点奇怪,但也并不违抗,只是更好奇地用眼睛瞥了几眼那摞书,奚砚不是个爱书如命的性格,奚府没破落的时候家中藏书就很多,但也从没见过他这么宝贝过,连假手于人都不肯。 奚砚察觉到承端的欲言又止,但他也不打算解释。 正巧这时候顺公公出来了。 “奚大人,皇上正巧在等您,说有几处不懂,想与您商讨一二。”顺公公赔笑道,“这便请吧,另外,奴婢已经收拾好了敬书房偏殿,皇上吩咐,您今晚就莫出宫了。” 一想到暂时还不用和谢墨对峙,奚砚心头松快了些:“有劳公公。” 冷风拂过掠过庄严的敬书房,打了个缱绻的卷儿吹向宫外,摄政王府的大厅门敞开着,那风吹得人有些发冷,黑衣劲装的青年拢了拢自己的外袍,迎面撞上谢墨疑惑的目光。 谢墨道:“惫懒了吧,从前你冬日里穿薄衣都不冷的,如今快把自己裹成个球了。” 晏时悟反讽:“我当年才多大,我现在又多大了,上了年纪要注重养生。摄政王养尊处优习惯了吧,能不能体恤一下我们这些跑腿人的辛苦?” 谢墨坦坦荡荡地:“不能。” “不能王爷你也收着点儿,我现在已经不是暗卫了,好赖不计也上过战场杀过敌,凭借战功封了正五品将军,你让我去继续干暗卫的活儿,让手下人知道……”他啪啪两下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这脸往哪搁啊。” “你这活不是干得还挺轻车熟路么。”谢墨敲着面前两张字条,“毕竟给先帝当了这么多年的暗卫,手一点儿不生,怎么可能被人看到,晏将军放心吧。” 晏时悟冷哼道:“但愿如此。不过虽然我没被发现,但奚大人还是很敏锐的,我觉得他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了,所以在长街上拐了个弯儿才去的冷宫。你别小看他。” 谢墨垂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声音都沉了下来:“……他去冷宫都干什么了?” “就去后殿坐了会儿,没干什么别的。”晏时悟想了想,“我在外面待得太冷了,后来实在待不住就走了。本来想直接来跟你讲的,结果正好发现从敬书房外面回来的承端,身上沾着一股太医院的药香味。” 谢墨毫不意外:“奚砚发现我的症状了。” 晏时悟一愣:“……‘朔望月’?” 谢墨点点头,晏时悟腾地站起来,吓了他一跳。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坐下、坐下。” “当年先帝登基、解散暗卫的时候已经把解药分发给了每个人,怎么你——”晏时悟瞳孔紧缩,“他终究不放心你,是不是?” 那药有多痛苦晏时悟是知道的,谢栩当年为了让暗卫们忠心耿耿、不生二心,特意求了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制了此药,因其发作时长与正好是一个朔望月,便以朔望月为名。 此药药力与其漂亮的名字完全相反,它发作甚猛,每次都会让服下之人五脏六腑产生绞痛,生不如死,长年累月下去,还会使人产生幻觉,看见心中最恐惧的景象。 而为了抵抗此药,只能定期服下相应的药丸来挨过每一场,这些药丸拿在谢栩手里,便成了一条条捆缚他们暗卫的锁链,迫使他们不得不为其效忠。因为发作十二个时辰后,若还不服下药丸,等待他们的便是七窍流血而死的命运。 谢栩当年登基后,解散了暗卫,也将终身解药给了他们,晏时悟终于逃脱每月药力发作的痛苦泥沼,自此天高海阔,任由他施展一番作为,而谢墨却没有拿到那颗终身解药,依旧只能靠每月谢栩定时给他的药丸过活。 后来谢栩死了,这道枷锁便成了柏澜玉的筹码。 晏时悟期期艾艾半天没道出个所以然,良久长长一声叹:“我其实之前就不理解,你明知道这药一旦服下就相当于把命放在了先帝手里,你又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服药?就为了表忠心,让先帝将你从冷宫里带出来吗?” 谢墨闻言勾了勾唇,像是反问似的:“先帝将我带出冷宫。的确,这件事上我的确该谢谢他。” 晏时悟不会察觉不到他语气中的讽刺,扯了扯唇角:“你不会是为了……” “晏时悟。” 谢墨语气骤然冷冽,晏时悟双手举起,默默在嘴前打了个叉。 “我错了王爷,我错了。”谢墨的目光垂下去,晏时悟松了口气,“反正呢,兜兜转转,你和奚大人也到了这一步,以后怎么过,你心里最好有点计较。” “我一向很有计较……” 门外小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进来时面上表情有些凝固。 晏时悟刚想问句怎么了,转眼看见谢墨望向自己身后的目光顿了顿,随之看去,只见早上带走人的顺公公又带着人来了,这次还带着一堆东西,面上堆出来的笑容他都觉得假。 “奴婢见过摄政王。哟,晏将军也在。见过晏将军。” 谢墨的语气冷冷的:“皇上有什么事?” “王爷英明。陛下请奚大人在宫中过夜,怕大人不适应宫中床褥,特来王府取一趟。”顺公公一招手,后面的宫人鱼贯而入,“还有一些平时大人用惯了的小物件,陛下说,也一并带进去,方便大人使用。” 谢墨的脸色果然愈发难看:“哦?陛下还真是贴心啊。” “奚大人贵为丞相,又为帝师。陛下多上些心也是应该的。”顺公公笑道,“那——摄政王!!” 晏时悟惊了一跳:“王爷!!” “咣——”谢墨祭出一把长刀,刀身出鞘,凛冽的寒光晃得人心惊胆战,一把捅进了地面,宫人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不轻,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顺公公两股战战,勉强维持着体面:“摄政王……摄政王是想抗旨吗?” “抗旨?那岂不是大不敬,更让那帮子御史台的人有话写了。”谢墨扯出了个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本王还没说什么呢,顺公公未免脚程也太快了些,这帮人看都不看本王一眼就胆敢往后院里闯?” “王爷、王爷恕罪。” “恕什么罪,你办的好差事。”谢墨收了长刀,大步一跨险些踩了顺公公一脚,“既然陛下都这么贴心了,那么就请他贴心到底。陛下还小,自然不懂什么,可本王与奚大人刚刚成婚,陛下就让我们二人分离两地,本王甚是心痛。” 顺公公讶异地看着他:“王爷?” “所以,奚大人这平时用惯了的小物件是够了。可他还差一位新婚夫婿呢。”谢墨讽刺道,“既然陛下如此勤勉,本王也不能不体谅陛下,那么今夜,本王就陪奚大人一起在宫里住一晚吧。”
第12章 冰火 奚砚看见顺公公身后跟着个谢墨的时候,表情险些没有绷住。 谢煜也很诧异,搁下了书本,看样子像是对谢墨的到来又惊喜又诧异,其实不动声色地将奚砚拦在了自己的身后。 少年的身形还没长开,在谢墨和奚砚两个身量都很高的人面前显得有几分脆弱,但他负手而立,后背挺得绷直,努力地维持着作为帝王的威严,左手死死攥住那串佛珠。 “七皇叔怎么来了?” 谢墨毫无真情可言地行了一礼,视线越过小皇帝的肩膀,直勾勾盯住了奚砚。 “臣听闻皇上好学,要留……”他纠结了下,“要留内人在宫中过夜,以此节省时间,好日夜苦读。皇上如此勤勉,臣都感动了,自然会鼎力相助。” 奚砚挪开目光,“内人”两个字一出,他就知道谢墨显然是被气得不轻,这不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谢煜也被“内人”两个字噎了一下,扯了扯唇角:“七皇叔怎么鼎力相助?朕这里什么都不缺。” “皇上乃一国之君,自然宫内大大小小一应供应,什么都不缺的。”谢墨不怀好意道,“但内人就不一定了,臣与内人刚刚成婚,长夜漫漫,他思念臣可该如何是好。” 奚砚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着他:“……摄政王想的真多。” “成家了自然要体贴些的,这些道理,等皇上大婚了,自然也就晓得了。”谢墨“含情脉脉”地注视回去,“所以,请皇上允准,许臣今夜与内人一同留宿敬书房。” 谢煜牙都要咬碎了,他明知道谢墨是在诓他,可他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质疑,毕竟现在两人拜过天地,名单都在礼部那里扣着,他就算是亲政了,手也不可能伸到自家皇叔的房中事里去。 憋屈,当真憋屈。 谢煜转头,将最后一点希望放在奚砚自己身上。 只要奚砚开口,他一定帮忙,用尽全力也会把谢墨连人带褥子一起扔出皇宫。 谢墨也在看奚砚,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他打赌奚砚不会留宿宫内了。 果然,奚砚叹了口气,朝着谢煜拱了拱手:“臣多谢陛下好意,既然摄政王如此割舍不下,那臣还是回摄政王府住吧。明日臣早些来,一定在陛下之前到敬书房候着。” 谢煜挫败地唤了声:“老师……” 奚砚撩起眼皮看了眼谢墨,别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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