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讲就好了,”谢墨摊摊手,“刚才你说,爱分很多种,我觉得你说得对。可你刚才说的那些之中,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 “怎么说?”奚砚摆出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伸手往他对面的石凳上一摆,示意他请坐。 “你说父母对孩子的爱,可我如今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把我扔进冷宫不闻不问,自生自灭。他有爱吗?或许有,可这种有,却是让我备受折磨。” “你说朋友知己之间的爱……我朋友很少,可信度不高。可你与我三皇兄谢栩应当也算是朋友知己了,毕竟你为他侍读,可这成为了你束缚的枷锁,这种爱是一种禁锢。” “你说夫妻之间的爱……”谢墨抓了抓头,“我父皇对我母妃算吗?” 奚砚正在沉思如何与他讲,闻言短暂地跑了下神:“算的,我听姑姑说,宸妃娘娘生前,陛下是很爱她的。” “那就是了,我父皇对我母妃有夫妻之爱,可他照样还是纳了后宫佳丽,在她身故后,依旧把唯一的血脉、也就是我,扔进了冷宫不闻不问。” 奚砚觉得他说的不大对,但究竟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因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他缓缓开口:“松烟,我觉得你想的有些偏激了。” “你说陛下与你的父子之爱……恕我直言,其实我是觉得你们之间应该是没有的,他从未见过你,你出生后就匆匆分开,所以,应当是没有父子之爱的。” 他说这些还有点儿担心伤害到谢墨,可谢墨一脸无所谓,甚至还同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我和谢栩。我对他没什么别的感情,朋友可以算,更多是尽忠罢了。”奚砚慢慢地措辞,“但禁锢我的并不是他,而是背后更多的家族渊源与朝堂动荡,所以,这条也不大算。” “至于夫妻之爱……”奚砚扶了扶额,他们两个十四岁的少年,未曾成婚也未见过旁人成婚,坐在这里谈夫妻之道总有点儿坐井观天的意思,“大概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吧,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总比独自在红尘中磋磨好些。” 谢墨笑出声:“奚老师还喜欢探究佛法?” “偶尔、偶尔。”奚砚示意他别打岔,“你看呢?” “我觉得你说得对,可我觉得,这辈子我应该不会和谁产生有关‘爱’的联结。”谢墨单手撑在石桌上,“我不懂这种感情,又怎么能回馈给别人,所以看书上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爱与恨,情与欲,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奚砚浅浅笑了下,“或许现在你不懂,未来你就懂了。总有那么个契机,你会明白的。” “我会么?我看书里关于爱恨之类的,都还蛮复杂的。”谢墨装模作样地叹息,小大人似的,“何必那么复杂呢?” 他拿起书,再次读了一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本书你还要么?” 奚砚没跟上他的思绪:“啊?” “这本书,你还要么?”谢墨扬了扬,“你若是不要,可不可以送给我?我多读几遍,或许未来有一天能够懂了,然后再读一遍,就会通透了。” 奚砚带来的书大多都是自己的,一般教完都会带回去,原因无他,只担心有时候谢栩会突发奇想要哪几本,他到时候给不出来,又没有合理的说辞来解释,于是一般都会教完就带走。 但看着谢墨希冀的目光,他摇不了头。 “来,我得留个纪念。”谢墨看到奚砚点头,兴冲冲地拿了笔墨出来,“写什么好呢?” “今天是夏至,”奚砚想了下,“就写‘建衡四十四年,夏至,奚砚赠予谢松烟’吧。” “好!”谢墨当即应下,正好也让奚砚看看他的书法有无长进。 谢墨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奚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道:“其实你方才说的,不无道理,但这世间事从没有那么简单的。” 谢墨疑惑地问了句:“什么?” “如果世界上人与人之间都能用简单的爱恨一言蔽之,那很多事情早就不会有那么复杂。”奚砚看他写的字,“夫妻、君臣、兄弟……都是如此。不懂得的人,才是少数,才是幸运。” 一语成谶。 十四岁的奚砚永远也想不到,在九年后,这世界上能让他最感觉到爱恨交叠、恨不得同归于尽的,居然是长大后的、他面前的少年。 冷月光辉,建衡四十四年的夏日凉风吹不到昭安三年的年末寒冬,奚砚在月光下将谢墨瞪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清楚,对方应该是都回想到了建衡四十四年的日子。 良久,谢墨先别开了目光:“……我记得我说过什么的。” “哦,那与我何干。”奚砚紧了紧怀里的书,面上一片冰冷,“夜深了,再不回明早怕是要起不来,王爷自便吧。” 谢墨足足在街上站了大半宿才回屋。 奚砚已经睡熟了。谢墨在卧房里面转了一圈没找见人,最后看见承端匆匆出门起了个夜,才确定奚砚是跑到书房里面住了。 书房里面摆了软塌,有时候谢墨看奏折看得晚了,也会在书房休息,因此地龙与炭盆供应得都很足。承端怕热气飘出去,但又怕动静太大扰了奚砚睡觉,只轻轻带上了门,给了谢墨进屋的时机。 奚砚自己带了枕头和被褥,已经陷入了沉眠,呼吸均匀而又平缓。 你倒是真的睡得着。 谢墨攥起拳头想砸在窗棂上,凭什么、凭什么只有自己在这儿生闷气,这口气不上不下卡在他胸膛,他躺都躺不下! 但又担心会惊了奚砚的清梦,所以谢墨举起来的拳头半天也没落下去,最后化成轻轻的一下,怼在发冷的窗框上。 成蹊给谢墨望风,以防承端回来看见他们这一主一仆大半夜不睡觉站门口,像是要半夜把奚砚怎么地似的,他搓搓手,偷瞄了眼自家主子,发现他举起来的拳头带着雷霆之力挥下去,结果悄没声地落在了窗户上。 啧啧。成蹊不敢在谢墨面前这样,只好拢着袖子转过头自己腹诽。 “走吧,回去睡觉。”谢墨大步流星走出来,顺手在他背后一拍,险些把成蹊拍地上,“告诉晏时悟,奚砚那边暂且不用盯着了,也不用跟着了。” “那、那明天奚大人入宫……?” “我说不用了。”谢墨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成蹊连忙称是,不敢在气头上忤逆他。 这夜两人不欢而散,一连几天,两个人都没说话。 这么说仿佛又有点不准确,没说话主要是因为谢墨和奚砚好几天都没有见面。早朝时匆匆一瞥,所有的话都在场面上,没什么机会能够聊天。私下里,奚砚仿佛也清楚从那夜之后谢墨就不会缠着自己,真的在敬书房住了好几天,压根儿没回来。 摄政王第一次感受到孤枕难眠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虽说奚砚在的时候,他俩也只同床共枕过那一次,那次自己还没有意识,第二天起来才知道和奚砚躺在一张床上的。 但……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由奢入俭难,谢墨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实在按捺不住了,终于在奚砚住宫里的第六天带着成蹊进了宫。 敬书房里却只有小皇帝一个人的身影。 谢煜看见他来还挺诧异:“七皇叔?你怎么来了?” 谢墨也没跟他虚与委蛇,行了个礼便开门见山:“臣来寻奚大人。” “老师不在宫中。”谢煜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儿,唇角勾了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乔松轩回来了,老师去找他吃酒了。” “噌——” 那点儿疑惑瞬间变成愤懑,直直冲上了谢墨的脑门儿。 乔松轩。谢墨攥紧了指骨。 如果说奚砚有心上人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整个上京城,他最怀疑的就是乔松轩。 【作者有话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 是谁彻底炸了醋缸我不说。
第15章 醉酒 乔松轩乃大理寺少卿,与奚砚年龄相仿,奚砚为谢栩侍读的时候,乔松轩为五皇子谢檀侍读,原因无他,谢檀的母妃正是乔松轩的亲姨母。 那个时候奚砚整日里心事重重的样子,乔松轩性子活泼,总爱跟他说说笑笑的,有时候下了学,奚砚去冷宫回来,还能看见乔松轩在宫门外等他,说要带他去玩。 谢墨记得非常清楚,他与奚砚冷宫相处两年,奚砚给他讲起冷宫外面的事情,除了谢栩以外,提得最多的就是乔松轩。 谢墨这边火都顶到了脑门儿,谢煜看得好玩,手里的佛珠盘得愈发欢快。 “……他们去哪了?” 谢煜翻了页书:“不知道啊,说来朕也想知道呢。七皇叔,你若是见到老师,可否帮朕告知他一下,说朕有几处地方还没弄懂呢,还请他尽快回来。” 一席话堪称煽风点火,谢墨一下子就想起当时奚砚以讲学为由,硬是等到宫门下钥才跟他回摄政王府。 行啊,为了和乔松轩吃酒,连皇帝讲学都不管了?! 谢墨冷着一张脸告了辞,转身就走。 奚砚正和乔松轩坐在如意楼的包间中,各种菜品点了一桌子,都是年少时乔松轩带他吃的。这么些年,两人口味都未曾改,甚至就连小二一见是这两位来了,都轻车熟路地帮他们先点好固定菜式。 乔松轩看着黑了些,把大氅往空座上一甩,搓了搓手:“上京城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了,我这次去南方查案,那边如同春日一般暖和,害得我都不想回来了。” 奚砚给他倒了杯茶,含笑道:“你刚回来,还是暖和些好,一冷一热容易着凉,马上过年了,染了风寒多难受。” 乔松轩乐呵呵地接了过来:“还是玄月贴心啊。” 他抿了一口,余光看见奚砚垂眼倒茶的动作,一举一动自带矜贵,是从小自家风中养出来的风度,难怪那个时候敬书房的夫子总会以奚砚作为标杆,经年累月,他这股气度沉淀得更深,傲雪凌霜、波澜不惊。 乔松轩放下茶杯,敛了笑意:“……我听说了一些事。” 奚砚抬起眼皮:“什么事?” “你和……摄政王。”乔松轩观察着他的表情,“你应该挺不高兴的吧?” “高不高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而且目前看来对我没什么坏处,也就算了。”奚砚拎起了筷子,“赶紧吃吧,说好了等你办完案子回来要给你接风洗尘的,怎么,我银子都花了,你还客气上了?” “哪能啊。”乔松轩伸向烤得油光水滑的鸡肉,调笑道,“我这不是怕你不高兴,寻思着,平日里已经有个吊儿郎当的在你面前晃了,我再吊儿郎当的,更惹你不痛快。” 奚砚笑了:“摄政王的吊儿郎当与你可不一样,上京城谁都知道,乔松轩乔大人穿不穿官服是两张面孔,穿上是黑白分明的大理寺少卿,脱下就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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