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屏心中警铃大作。 梁瀚松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陛下可知道前朝的王衍?” 果然,他要开始说教了。 “王衍此人身居宰辅高位,本应励精图治,为国为民,但却耽于清谈,苟且偷安,正是因为看了这等《南华经》《列子》《关尹子》之类的闲书,才会腐蚀心智,毫无斗志,日渐消沉。” 陆屏心虚地放下奏疏。 “正是因为有此前车之鉴,大晟立国之初,高祖便抑道贬玄,教育臣子不应沾染此等旁门左道,而应以经学为尚。陛下还是不要再看了,应当看一些《书》《诗》《周礼》《礼记》《论语》《孝经》……” “是,梁相说的是。”陆屏急忙打断他防止他再继续说下去,起身大步走到茶几旁将书合上,对梁瀚松微微一笑,态度躬谦,“朕醍醐灌顶,马上让人去文渊阁拿本孝经。” 梁瀚松甚是满意。 过了小一个时辰,梁瀚松终于走了。 陆屏耷拉下脸,将最后一本奏疏往案上一拍,怒道:“朕还不能看闲书了!” 话音刚落,守门的太监又走进来。 陆屏身躯一震,不会是被梁瀚松听到了吧? 只听太监道:“陛下,华薇长公主求见。” 华薇长公主…… 陆蔷? —————— 远山文几: 大斤山南,音书几断,启安城北,秋夜何长?若可化作鸿雁脱困深宫,作伴北苍至戍地又何妨?自锁京城中,夙兴夜寐,方能使万事初定。深觉我如驴骑拉乘,晨起匆匆,戴月方归,幽暗中愤然舐伤,梦中还旧时,此景何时到头。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柿子不在的第n天,想他…… ◇ 第44章 44 朕还没有权利做决定? 去年那场兵变的夜里,陆屏当着陆蔷的面把陆放捅成一滩血泥。此后,陆蔷似乎受到了刺激,在自己寝殿里闭门不出了许久,听说还时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里躲在被子里大哭。 她和兵变没有关系,陆屏便没把她怎么样,还是继续让她当了长公主。 又或许是过了个年,启安城的雪融化了,事情慢慢平息,时间替她抚平了丧母丧兄之痛,她骨子里的倨傲和轻蔑还是没变,平日里仍旧对宫人呵三斥四,专横跋扈。 进了书房内,陆蔷草草行礼后便道:“陛下,听说东苑龙首池以南的地方开垦成农田了。” “对。” 陆蔷继续道:“我先前在龙首池养了一群鸭子,如今池水要引渠浇田,各种水车在边上转,我的鸭子便不能养在那里了。” 陆屏想起来了,去年春天先帝还没驾崩时,陆蔷确实在龙首池养了一批漂亮的西洋鸭当宠物。他道:“龙首池不能养,那就搬去泰晔湖养。” 陆蔷道:“泰晔湖太大了,我的鸭子若是不见了怎么办!” “那就圈一块地儿,围上篱笆。”陆屏不耐烦道。 “不行,我的鸭子受不得这委屈,必须要宽敞才行!” 陆屏皱起眉,放下手中的奏疏抬头:“那你想怎么样?” 一旦与他对上目光,陆蔷又忽地闪躲开,双颊憋得通红,最后她忍无可忍地气呼呼道:“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针对我!” 陆屏:“……” 她在发什么疯? 陆蔷忽然激动起来,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整个后宫谁不知道你在大肆削减用度,这个地方砍了,那种东西又不让吃了,还把我的月例扣了那么多,我现在还不能养鸭子了,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陆蔷还是老样子。 陆屏登基后,有一段时间陆蔷对他避如蛇蝎,但毕竟还要继续装模作样相处几十年,陆屏便一直在努力修复这段怪异的姐弟之情。没想到宫变过后,每个人都成熟了,只有她依旧我行我素、没心没肺。 陆屏被吵得心烦,揉着太阳穴解释:“不必要的开支该减就得减,以前你的月银总是用来打点太监宫女,如今没有这么多人情世故,你也该收收大手大脚的习惯。况且也不是只有你减了,其他皇姐也减了。” 陆蔷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仍跺脚大声道:“你分明就是想捉弄我!因为我以前奚落你,骂你,如今你当了皇帝,就抓着机会不让我好过!谁不知道父皇给我的月银比其他公主的多?如今你都减成一个样了,分明就是故意的……” “砰!” 书砸在陆蔷脚边,她吓得僵住,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 “不满意就出宫,别在宫里住了!” 陆蔷愣住,双眼涌满泪水:“你……” “对!我就是想捉弄你!怎么样,感业寺还缺姑子呢,你去不去?”陆屏冷着脸怒视陆蔷,又一拍桌子呵斥她,“再无理取闹,感业寺都别去了,信不信朕让你去守皇陵,你到先帝坟前哭去!” 泪水奔涌而出,布满陆蔷整个脸颊。 她泪眼婆娑:“你、你果然……呜呜呜呜!” 她转身,一边哭一边提裙跑了出去。 达生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案上,陆屏还是消不了气。 他明白了,陆蔷就是打算来跟他吵架的,妄图让他把自己以前的月银恢复过来,可惜没能成功,自己被气跑了。 算了,爱干嘛干嘛。 陆屏拿起手上最后一本奏疏看起来。 奏疏上的字眼让他不由皱起眉。 “何新桓……” 何新桓是何新柏平辈的世兄,虽然同是何家人,却差了几个父祖,不是很亲。何新桓身为工部侍郎暗中私吞朝廷公款,此案移交大理寺审查后,如今已经尘埃落定。 何新柏一家并没有收到牵连,定罪名册上洋洋洒洒二百余人,是曾与何新桓有过不当交易的宗族子弟和曾被何家宴请过的宾客,上头并没有何新柏的名字。 陆屏松了口气,将目光定在最后一行的论处上。 “……斩首?” 何新桓及其他宗族宾客二百余人,全部斩首。 陆屏立即皱起眉。 他把梁瀚松从中书省官署请了过来,道:“梁大相公可知道,主理何新桓之案的是哪位卿家?” 梁瀚松思忖片刻后回答:“是大理寺少卿许岩。陛下,有何不妥?” 许岩? 陆屏道:“何新桓贪款数目不小,斩首绰绰有余,但名册上涉及的二百余人竟然也全部斩首,这是什么意思?” 梁瀚松顿了顿,道:“老臣对此事不太清楚,要不还是传唤许大人来吧?” 许岩是大理寺少卿,许多朝廷重案都亲自审查过问,又以铁血手段著称,判重刑时眼都不眨一下,无情得犹如地府判官。朝廷需要这样大公无私的重臣,但不是如此僭越不顾律法的重臣。 一炷香后,许岩进了两仪殿的门。 他的朝服一丝不苟无半点皱痕,行礼的时候挑不出错来,直起身后,眼眸半阖,眼尾的泪痣在长翅帽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清冷。 陆屏道:“许卿,这次何新桓贪赃的案子,按本朝律法,涉及宗族宾客重至流放、徒刑,轻至杖刑、笞刑,但朕怎么看这案宗上写的是全部斩首?” 闻言,许岩微微蹙眉:“回陛下,此案牵连甚广,祸害深远,若不从重处罚,恐怕难以威慑百官,以儆效尤。” “从重处罚也要在大晟律法框架之内裁夺,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私自妄加处置。”陆屏心中冷笑,继续道,“除谋逆之外的其他重罪,本朝从来没有连坐的说法,许卿一下子连坐这么多人,可有经过慎重思虑?” 许岩道:“陛下也说了,谋逆是大罪应当株连,吴王宫变一案涉及官员都斩首了。贪公款也算大罪,涉及者也应当斩首。” 陆屏觉得好笑又荒唐:“吴王党羽知道吴王要起兵,何新桓的门客就一定知道他贪赃吗?吴王是要把刀架在先太子和朕的脖子上,何新桓难道也是要害朕吗?” 许岩的语气依然平淡:“他们嘴上说不知情,实际并不一定,臣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贪款便是危害社稷,危害社稷便是危害陛下,因此贪款同谋逆一样论罪当斩。” 他如此狡辩,陆屏气笑了,正想反驳他,只听他又接着加上一句: “陛下如此为何新桓说话,难道是想袒护世家么?” 陆屏一愣,一旁的梁瀚松也抬起头。 书房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说什么?”陆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重新拿起何新桓案子的名册,匆匆扫过一眼,才发现上面大部分是世家之人。 这又是一场世家和士党的战争。 很明显,许岩是士党的人,只要是士党的人,一旦抓到世家的把柄,便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何新桓一案中,不仅有何家这种上四家的大家族,还有不少小世家氏族,这两百多个人一死,清流士党岂不是都乐坏了? 世家士党之争,从大晟开国至今,便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 陆屏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他气得扔下名册,“朕从来没有一句偏袒世家!何新桓罪当处死!因为按照律法,他本应处死!现在就事论事,律法上并没有贪污者门客也要斩首这条,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陆屏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梁瀚松也不自觉后退两步。 许岩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看他一眼,而后动手将头上的官帽取下,双膝跪地:“臣请陛下降罪,撤臣大理寺少卿之职。” “……”陆屏一口气堵在胸前。 许岩的神情没有半分愧疚和惊慌,连语气都一贯的毫无波澜。 他在威胁陆屏。 只听他又道:“但臣自觉并没有错,望陛下从谏。” 陆屏两眼一黑。 什么意思? 难道他没有权利更改大理寺的判决? 两人相对僵持,梁瀚松在这个时候走近,缓缓道:“许大人莫要一时糊涂说这种话,陛下也莫要生气,小心气坏身子。” 陆屏又看向梁瀚松。 梁瀚松也是士党的人,但他并不像许岩那么过激偏执,行为处事也似乎更加中庸。他道:“这件案子且暂时先放着,容后再慢慢商量。许大人要不先退下,陛下也喝点梨汤润润嗓子吧?” 许岩看了梁瀚松一眼。 随后他起身,抱着官帽作揖行礼:“臣告退。” 许岩走后,太监端着梨汤上来。 陆屏喝了一口,胸口还是郁郁不得畅通,被堵得难受。 他想,他好像不是皇帝。 他只是一个苦工,给朝廷干活的仆役。 许岩不过一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竟然也可以和他当面叫板,拒不改变决策。梁瀚松作为三朝老臣,可以叫许岩离开,也可以让案子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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