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月在对待玉珍珍的事上慎之又慎,生怕那来自父亲的爱意会逼得青年无路可走,而玉珍珍一旦不在他跟前,竟像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值得他却步的价值,不引得所有人来见证都不肯罢休,楼外月的前后心态矛盾至此,他自己都察觉不到半分吗? 她糊涂地目睹今夜发生的一切,脚下如踩云端,只见楼外月笑过不肯作罢,长长地从肺腑里叹息一声,说是叹息,却又不似,他稍微放轻了声音,缠绵地哼一些古怪的曲调。尽管他只哼了很短的两段,万欣照样听明白了。 过去她也只听过一次,不妨碍她对此印象深刻。 那是楼外月还错认了自己与玉珍珍的关系,为了哄玉珍珍睡觉而唱的歌。 既是作给幼子的十五夜,也是唱给情人的山有木兮木有枝。 “……前辈。” 对上楼外月探过来的视线,万欣顶着那一腔怦怦作乱的心跳,也只说得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了。 但很快,她像不甘心,又像有什么不得不叮嘱的忧虑,刚要开口—— “欣儿。” 那比月色更耀目百倍的男子正微微笑着,用他惯常带有溺爱,更兼强迫的口吻道:“去睡吧。” 万欣仍是愣愣的,回不过神,瞧她呆头呆脑的模样,楼外月便又扩大了那个久违的舒缓笑容。 他自然是常笑的,可眼前这个笑容,也确实是久违了。 “我知道的。”他安抚一般,说,“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他也站起身,从容地走到万欣面前,弯腰仔细看着那手足无措的少女。 楼外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便如飞鸟般跃下扬起的檐角,一步步踩着自己被月色拉长的影子,悠然离开了。 ——他走的,是通往玉珍珍卧房的那条路。 浸满酒香的屋顶,转眼就只剩了万欣一人。 她张着口,那些没能吐出的字句停在唇齿间,要颤抖着发出音节。 “好好对贵人,不可以欺负他”“要多为贵人着想,时时陪伴在他身边”“贵人受了很多苦,当用更多的爱为他填平”“贵人真的是很好的人,值得被珍重一生”…… 还有—— “就算是这样,就算贵人不再需要我,我也可以留在这里吗”。 她理不清自己混乱的思绪,连深思的勇气都没有,但万欣确信,楼外月完全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 她忽捂着脸,肩膀抽搐着抽泣起来,万欣不明白自己又是哭什么,可还是那句话,楼外月全都明白。 万欣攥着那方楼外月留给她的丝帕,一边抖抖索索地哭,一边把眼泪擦干了。 她也跟着跳下屋檐,却没有跟上去,万欣想,去给当年天涯阁那些战死的人上炷香吧。 她先是走,然后小步跑了起来,一蹦一跳的,像只缺心眼的兔子。 楼外月老远都能听见少女清脆的笑声,他没有回头去看,更遑论呵斥她的不守规矩,楼外月只深深弯着唇角。 脚下走的这条路,在这九日以来他徘徊过无数次,哪怕闭着眼,他也能分毫不差地来到那道朝思暮想的房门前,这段时间左右玉珍珍在病中,楼外月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便欣然依戚阳天所言,月出而去,日升而归,在来到天涯阁第一日由楼外月亲手划下的那道剑痕,如今血泥深深浸润其中。 他浑身血腥,隔着一扇聊胜于无的门,一堵一推就垮的墙,在玉珍珍的卧榻前焦躁地徘徊,犹如馋人肉馋得狠了的恶鬼,谁见了都要为此做一场噩梦。 而现在,他已推开了房门,迈出那无可挽回的第一步。 不,并非第一步。 深陷泥潭,才发现积重难返。 玉珍珍的头朝着门的方向轻轻歪着,他眉心蹙起皱痕,像在春风里没来得及绽放的一瓣花,最娇嫩的色彩堆在那蕊心深处,只消稍微用手指拨开,就能窥见其中的芳华。 楼外月高声道:“玉珍珍!” 青年眉心蹙得更深,似乎随时都会翻身不理人,楼外月却走上前,也不管难以安眠的儿子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更不在乎现下是三更半夜,坐到床边,又热切地唤了一遍:“玉珍珍,醒醒,玉珍珍!” 这样不停歇的呼唤中,玉珍珍从昏沉的梦里挣脱,他勉力抬起重若千钧的眼皮,看见一张可恨至极的脸。 几乎是刹那间,玉珍珍的表情变得十足漠然,青年用力咬紧了牙关,压下心头那些漫出的酸苦情绪,正打算不咸不淡来两句冷嘲热讽的话,结果那多日不见的父亲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抱起来了。 楼外月双手提在玉珍珍腋下,又拢住那一把细窄的腰,好使得虚弱无力的玉珍珍能稳稳当当坐在床上听自己说话。 玉珍珍的嘴因惊异张开了一点,浓黑发丝贴在颊边,他如同一只惯来亲人,就是发了大脾气也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伸爪子的猫:“你做什么!” ---- 万欣:假装民主的专制家长最讨厌了.jpg 楼外月:恍然大悟.jpg 楼外月:立刻去找玉珍珍说清楚,但具体要说清楚什么看临场发挥 玉珍珍:我在睡觉你来吵我,你有病是吧.jpg
第96章 88 这一开口,九天来被避而不见的委屈就翻涌而出,玉珍珍眼圈登时都红了,本来生病的人便格外脆弱,他伤心又委屈,分明想着在稍微能起身后就要立刻离开这里,去楼外月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了却残生,可当真的被父亲避开了,他又简直无法再多忍耐半刻。 所有压抑已久的情绪就在此刻爆发,而玉珍珍的身体,也根本承受不了他那奔腾不休的热血。 撞开心窍的洪流从不因人力停歇。 登时,他眼前天旋地转般一阵阵发黑,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倒下,就先急着要去推开楼外月:“放手!不是不想见我吗?不是一直躲着我吗?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放手,我要睡了,你出去!” 他那点推拒落在楼外月眼里什么都不是,楼外月敏捷地按住他的手腕,凑过去便是在儿子脸颊上一吻,趁着玉珍珍好不容易发怔的间隙,楼外月不先去解释自己行为的意义,竟像是被这个短暂的亲密接触给冲昏了头脑。他瞳孔几乎要缩成一个尖锐的点,楼外月面色不改地舔过又开始发痒的齿列,就重新捏住了玉珍珍下巴,像父子是那摊头用于搅弄糖丝,两根需得日夜缠在一起的木棍,热气腾腾的甜藏在每一个吻里,他将人拉过来,嘴唇又在方才亲吻过的地方微微碰了碰。 “我没有不想见你。” 闹得人大半夜不清静,他说的第一句话偏是这样无足轻重。 直到楼外月放开他,玉珍珍才后知后觉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脸颊与耳垂瞬息染上明艳赤色,说不清是羞是怒,玉珍珍伸手在楼外月肩头重重一推,他是用尽了全力,可楼外月纹丝不动,某种程度这说得上是无言的羞辱。 大约是玉珍珍的眼神太可怕了,楼外月犹豫了一下,示弱般往后坐了坐,可没等玉珍珍平静下来,他就又搂着玉珍珍,如掐一株嫩生生的青竹,就那般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不肯多拉开一丝半点距离。 “我没有不想见你,我不可能不想见你。”他困住挣扎起来的儿子,不论玉珍珍要如何来打他,楼外月都只是将双手松松勒在人腰间,而玉珍珍也是糊涂了,只消掰开这双软弱无力的手便即刻解决的问题,他却一心顾着要让楼外月知道自己发难的厉害。 直到楼外月又将这句“没有不想见你”重复了几遍,他才突兀卸了力,垂着头颅靠在父亲的胸膛前,眼睫不知何时已变得湿漉漉的了。 这下,便是楼外月有再多要倾诉的话语,也都先成了无奈的叹息,男人今夜叹了很多次,唯独对玉珍珍这一次最是真切。楼外月捧着青年的后颈,让他在自己掌心避无可避地仰起脸来,那感觉就如同拾起一朵渴水枯萎的番红花,枝茎都软绵绵的没有力道。 正巧,玉珍珍还在发热,哪朵娇气的花经得住酷暑暴晒呢。 楼外月低下头,与玉珍珍眉心贴到一处去。 他小声道:“真的伤心了?” 玉珍珍不愿接触他那缠绵得可以牵丝的目光,干脆闭上了眼,一副“你随意,反正我不听”的抗拒态度。 “爹错了,爹不是不愿见你,是……”楼外月斟词酌句,从来不在乎他人看法的霸主也终于懂了搜肠刮肚的滋味,他挖空心思要找到最妥帖的词句去表明心意,这不多见的体贴却叫他儿子看了笑话。玉珍珍形容苍白,枯槁容颜上有着病态的红晕,他冷冷哼笑,抢先道:“你不是不愿见我,你只是有自己的考虑,而你的考虑,永远都是为了我好,所以就是冲着你这番心意,我也不能说你什么,对不对?” 楼外月就咽下了那些足够华丽却略显造作的排比,他笑影里有着极其苦涩的意思,玉珍珍眼睛被刺痛了似的,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楼外月喃声道:“不对。” “你总是这样。”玉珍珍说,“想什么做什么,想到哪里做到哪里,别人是怎么想,我是怎么想,你才不在乎,你从来都不在乎除你以外的人,你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 楼外月下意识张了嘴,见玉珍珍没有要立刻打断他,方轻轻替自己的心辩解道:“不是的,我自己高兴很好,你高兴却更重要。” 他想起不久前万欣说的话,假装尊重对方意见是最惹人厌的行为,对着玉珍珍,楼外月再度快速反省自己过往的行为,发现万欣实在是一语中的。 可他还是坚持道:“我想让你高兴,我在乎你,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你就把我丢在一边,足有九天都不肯来见我。” 终于说到了最让人芥蒂之处,青年撑开目,面无表情地瞧着不知所措的楼外月。 九天那两个字,又慢慢在他舌尖碾了一遭。 反正等我身体好了,我就会走,现在不由着性子胡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玉珍珍这样决绝地想着,反而生出了自残的快意,他不由仓皇微笑起来,而这个看似是和解前兆的笑意让楼外月生出了警惕,男人眉目一沉,当即解释道:“不是丢在一边,我每天都会来,你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我都——” “是,每天都来,知道我没睡,就是不肯进来见我。” 玉珍珍凉飕飕地道:“九天都能过过来,那九十天,九个月,九年,想必也不在话下,既然如此,我看我还是尽早躲远些才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偏满怀小孩子闹矛盾的脾气,楼外月也不知其中几分可信,但哪怕只有一分是真,也能让做父亲的那颗总是轻飘飘藏在月色背后,由着天下人争抢的心,瞬间堵得慌。 楼外月很想端出长辈的脸孔,告诉玉珍珍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往外讲的,可一想到自己那些荒唐情意,就再也难站到那个轻松自在,居高临下的角度发号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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