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要下达的命令,不过是请求那任性的孩子,请求他千万不要对父亲如此狠心。 好半晌,楼外月才由衷地说:“要真跟你分开这么久,那我的心,不知道得碎多少次了。” 这句话自然也是同样的造作,却莫名牵动了玉珍珍的愁肠,他牙关紧了紧,再开口时,楼外月竟从中听出了一星掩饰不住的哽咽:“那你还躲着我!” “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 “你明明就知道我一个人呆着会害怕,你还把我丢在一边……你明明知道我不能一个人呆着!” “是我错了,我不好,爹向你道歉,爹做的不好。” 楼外月入了魔般,说着些没有章法的致歉的话,那本就迷乱到极点的爱意让玉珍珍泫然欲泣的神情一激,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他去亲玉珍珍的眼睛,动作柔和,带着安抚与愧疚。 玉珍珍这回没有再躲开,父亲身上清淡微苦的气息将他整个儿包裹,因着要低头去亲吻孩子,楼外月那长长的发丝从耳边滑落,垂落至玉珍珍面颊,挠动时麻酥酥的,冰凉又柔软,青年的指尖都为着这奇异触觉而虚弱无力。 玉珍珍被笼罩在楼外月的影子里,丝丝缕缕的树藤从脚底往上爬,他如同置身密林,在那最深的夜仰望万里外的当空明月。 好一会儿玉珍珍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半是使性子,半是撒些当事人都没有察觉的娇,他含含糊糊地怪罪人:“哼,你嘴上说的好听,谁知道你哪天又会不会随着性子把我扔下……” 楼外月嗓音也压得极低,喉头细微的振动与心跳合二为一,他温柔道:“不会的,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下一个九天了。” “不对。”他一眨不眨注视着怀里仿佛在发光的青年,又笑着否定了自己,“是九天,还要再加上三个时辰。”
第97章 89 被大半夜从床上薅起来,被这样不守规矩地折腾来折腾去,他还能因此消气,玉珍珍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好说话了些。 他撩起乌黑而纤长的眼睫,自以为小心地瞥了楼外月一眼。 ……又或许是,他始终没有办法真的与楼外月置气,找到了一个台阶,就急匆匆要下来。 一直以来,他都不会真的生楼外月的气。 哪怕经历了那八年,玉珍珍想到的,也只是远离,而非将自己经历的苦楚百倍施加在楼外月身上。 坐在楼外月怀里,玉珍珍脑子里慢腾腾转着这样晦涩的心思,夜色深沉,他身体又长久的不适,那虚假的精力随着情绪的放松也渐渐消失。青年到底撑不住困意,十足散漫地地打了个哈欠,靠着父亲温暖坚实的胸膛,他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伸手去扯对方黑亮的头发玩。 楼外月不动声色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玉珍珍将楼外月的头发绕在手指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圈,然他又像那薄情寡义,对锦绣金玉都满不在乎的放荡纨绔,倏然松开了手,任由那顺滑至极的发在指间流逝。在最后一个指环也要如绸缎般抽离前,玉珍珍神情恍惚地将嘴唇凑过去,没什么特别意味,便在那上面贴了贴。 “我要睡了。” 他语调里揉着说不出的沙哑甜意,吃了太多透花糍齁着嗓子似的,这么说着,玉珍珍略直起腰身,刻意顺着楼外月的手臂就往枕头上倒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又被楼外月原样捞了回来。 玉珍珍的心跳很快,怦怦,怦怦,仿佛是高烧得太过,眼下气温也降下了,初秋的天气最是适宜,可没用,他全身都滚烫得不可思议,楼外月搂着他的手臂足以抵挡万千外敌,他却觉得自己是一块毫无出息,要自行融化得到处都是的雪酪。 然而他的态度仍是不急不迫的,甚至带有隐约厌倦的意味。玉珍珍又说了一遍:“我要睡了。” “再坚持一下,爹还有话没说。” 楼外月充满安慰,又在他发顶吻一吻,自重逢来,这样亲昵却又与情爱无关的吻早就多到数不清,玉珍珍眼皮冷淡地垂着,对什么都不为所动般,只有那苍白面颊正缓缓浮出更多的,区别于高烧的红晕。 耳垂也渐渐染上那样的色泽,玉珍珍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一边装作浑不在意地抬手好挡住那里,一边用更浑不在意的口气道:“长话短说,这么晚了也不晓得你有什么急于一时非讲不可的要紧事,都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楼外月怔住了。 在那至今仍残缺不全的记忆里,是有无数人或笑或嗔地闹过他,说:“楼外月,我没见过比你更荒唐的人了。” 楼外月从不反驳这样的话。 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有何荒唐。 “嗯,是要紧事,是急于一时,非讲不可的要紧事。” 都说到这一步了,玉珍珍也没有再逃避下去的理由,他心跳快得要从喉头蹦出来,玉珍珍深恐被楼外月察觉出自己方寸已乱,刚想与父亲拉开一些距离,楼外月就于昏暗的夜色里抬手,那天生要紧握剑柄与权力的掌心,轻轻覆在了玉珍珍的心口。 “嘘。” 楼外月压着嗓音道,“现在要听我说。” 怦怦。 怦怦。 隔着脆弱的胸骨,玉珍珍只觉他的心都快要被父亲游刃有余地抓出来,捧在掌心细细观赏了。 他没有逃避的理由,也再不能强装淡然,玉珍珍全身上下都在发抖,他战战兢兢,舌尖说出的话不成调,他道:“你要说的,也是荒唐话吗?” 楼外月回他:“我从不做荒唐事,说荒唐话。” 没等玉珍珍放下心,楼外月又平平淡淡地道:“但你也许不会这么认为,那么荒唐与否,就留给你来评判吧。” “玉珍珍……楼桦。”楼外月说,“我——” “够了!!” 玉珍珍陡然拔高了声音,那尖锐的尾音和天鹅临死的哀鸣没有区别,他手握成拳,下一刻就用力捶在了楼外月肩头,玉珍珍的语气几乎说得上是饱含深刻恨意:“滚出去,你如果脑子不清醒,就去找口井洗把脸,别来儿子这里发疯!” 楼外月只是才做了个口型,玉珍珍就撇下为了活命不得不为之的喘息,尖声要去打断:“丢下我足足八年,避了我整整九日,你不去反思你究竟是怎么当爹的,大半夜就只顾着要说这些荒唐话吗?你在想什么,你想的这些东西你自己觉得应该吗?!” 他再也顾不上自己那些矜持的尊严,急切地仰起头直视楼外月的眼睛,企图从里面看见一些不理智的情绪,这样玉珍珍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一切都推到楼外月的走火入魔上……对,这必然是走火入魔,若非如此,就毫无道理了! 即使万欣试图隐瞒,玉珍珍也很清楚,在他病重的这段时间,楼外月走火入魔的情况渐趋严重,到最近已经成了必须日日见血的地步,这样就很好理解了,受嗜血欲望的影响,楼外月弄混了自己对儿子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玉珍珍不会因此去责怪楼外月,毕竟楼外月本心也不想发展成这样。 ……太糟糕了! 只有这一口浑浊的泥沼,玉珍珍死都不愿意拖楼外月下来。 他近乎乞求地抬起脸,哪怕那眼里有一丝血痕也是好,玉珍珍倒成了这世上最希望看见楼外月发疯的人了。 他的心愿注定是要落空的。八年前是如此,今日也一样。 楼外月不闪不避,眼底一片清明地回视他,唯朱红的唇抿得紧紧的,不见含情笑意,却有忡忡忧色。 “你为什么会这样……” 玉珍珍绝望地摇了摇头,这下他不是同向来溺爱自己的父亲耍花腔做样子,是那把脆弱的脊梁骨真的再支撑不住软泥般的身躯,他骤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坐也坐不稳,快要一头栽下去,楼外月再次及时搂住他,让玉珍珍不至于在床榻上将自己摔个眼冒金星。 “到底为什么……” 楼外月安静地将青年的头置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从上至下抚摸那嶙峋的脊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野猫尚且能因这样的温柔的呵护而变得柔顺驯服,玉珍珍比野猫更不易讨好,他喃喃重复了几次为什么后就咬紧了嘴唇不再言语,只是身体却越发抖得厉害了。 将他抱着,像抱僵死的冰,抱焚烧自己的烈焰。 “我什么都不说了。”楼外月静静道,“睡吧,是爹不谨慎了,不该在这时来吵你,爹什么话都不会再说,所以……睡觉吧,玉珍珍。” 玉珍珍闭着眼,虚弱地笑了一声,似嘲似泣:“不该在这时……” 楼外月本能要顺着他,改口成“何时都不该来吵你”,然那话猝不及防到了唇边,又在千回百转里化成了一个朦胧的微笑。 最后,楼外月还是从胸腔里滚出炽热的一声叹息,他也闭上了眼,开口时,自己也惊异于里面哀戚的瑟缩:“睡吧……不吵你了……” 楼外月将怀中消耗了太多精力的人放回床上,如同任何一个宠爱独子的父亲那样,细致又耐心地为玉珍珍盖好被子,却有意无意忘了,楼外月这个父亲,是会在告别前又要恋恋不舍去吻一吻自己的孩子的。 楼外月想,他大概永远当不好玉珍珍的父亲。 转过身,便要提步离去,手已按在门上那把腐朽小半的木锁上,就在这时,楼外月听见了身后的响动。 他一下子就不能动了,脚底生了根,那踉踉跄跄的脚步正慌慌张张向他奔来,要避开实在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哪怕是一支向他疾射而来的飞箭,楼外月也有信心在回头前,将其稳稳握在手中。 没有什么是他发自内心想,而力不能及的,既然如此,世间种种荒唐,对楼外月而言都不能算荒唐。 但他就这样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终于被那些追他不上的繁文末节给禁锢住了,又像是真正从世间对他那些美好却也虚妄的向往中逃脱,楼外月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你又是这样,又是随着自己的心思想来就来,想离开就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改,你又这样!我恨死你这样了!” 那个拥抱对楼外月而言,既代表了放浪形骸的千金之子所避之不及的责任与负担,也是承载了孤苦伶仃流浪者有生以来从不曾感受过的深情厚爱,那已经不止是一个拥抱,玉珍珍对楼外月而言,也从来不止于儿子这个身份。 那么小,那么绵软,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便是恨他的母亲恨出了血,楼外月也在婴儿懵懂握住自己手指的那一刻,选择做一个不成熟的父亲。 年仅十四的少年,如何甘愿被莫名其妙塞到手上的孩子束缚,哪怕那个孩子,千真万确是他自己的孩子。 “……都不认得我是谁,还朝我笑,真是一点心眼都没有。” 少年楼外月说着也笑起来,他低下头,无比温柔地亲吻了婴儿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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