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心里有些悲愤,“他们都太良善。我爹也是这样,心里总是国家社稷,什么都肯舍得……却不想想皇帝从来就不把这些牺牲放在眼里。” “干什么要他放在眼里啊?”柳犹杨轻轻地道,“国家是什么?是这神州之土是这四海之民。有些事情,想做就是想做,不用等谁的肯定。” “那不傻吗?”弓捷远问。 长久的蛰伏,经年的艰辛,查访,练功,甚至东躲西藏韬光养晦,或者都不会成事,或者都不会有人知道。 不能加官进爵不能光宗耀祖,甚至都不能大摇大摆地享享人间富贵,生一回红尘,不亏的吗? “傻吗?”柳犹杨不论定,只是反问。 弓捷远说不出话。 傻。 可他又不屑谷梁立周阁珍那种聪明,他们都是能干的,但都可鄙。 “你矛盾啊!”柳犹杨接着说,“又想帮着弓将军,又不甘心。又得跟着谷梁初,又不情愿。” 狠狠一阵辣意漫过心头,弓捷远不自主地悸了一下。 柳犹杨看破了他。 “不着急。”柳犹杨也不再做礼让,自己喝了口茶说,“你还年轻,大把的时间可以细思要怎么活。所谓大隐隐于市,在王府待着也是好事,很多东西得走近了看清楚,才能明白自己的心。” 弓捷远默然不响。 “此处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乱市一隅,没什么好待的。郭全总忙,等他得了闲你们自有相见机会。”柳犹杨放下了茶盏。 弓捷远听出这是送客的意思,站起身来告辞,“如此就不多扰师父,容后再拜。” 柳犹杨颔首不动,瞧着人走。 弓捷远将要跨出后堂门槛,柳犹杨却又唤住了他,问道,“你可想做将军么?” 弓捷远诧异回身,正色回答,“但有机会,自要接继父亲之志,守镇边境。” 柳犹杨闻言再度起身,缓缓朝他走了几步,“我看你下盘虚浮背脊也薄,只靠一手花弓可做不了将军。便是儒将,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同时也得有些足以自保的本事。难道遇上敌兵袭营,姜重这样的人只不离你半步,一辈子都要贴身护卫不管别的事吗?皇帝也需腿脚强健遇到刺客跑得动的,只是等着别人照顾却靠不住。” 弓捷远的脸使劲儿红了,“我小时候体弱,所以练功懒惰,父亲和叔叔们也不认真责罚,因此武学很不像样……” “不是要贬低你。”柳犹杨又摇头说,“胎体不足是没法子的事,弓将军也不当死逼。还是方才的话,塞翁失马,你这单薄此生也改不了,外家功夫再练也不过强口血气,可是若从灵便上论,谷梁初却比不上你。” 弓捷远听糊涂了,愕然看着柳犹杨。 柳犹杨叹息一下,把话说明白了,“我有一点儿轻功,郭全没学到精髓,谷梁初也没学到,都不过混个能跑能跳。” 弓捷远何等聪明,闻言立刻跪了下去,“求师父不吝质愚,垂爱调教。” 柳犹杨低了些头看他,“你想清楚了吗?方才我还说你可以自己去找活法,做了我的徒弟却要遵我意愿,不能随便行事了。” 弓捷远磕个头说,“师父是柳大人的胞弟,是我家的故人,绝不会做见利忘义的事。徒弟跪了您,将来若有违背之处,任凭师门处置便是。” 柳犹杨闻言轻轻一笑,“你倒答得爽快。我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愿,总想教出一个够看的人来罢了。师徒情谊盖不过天地正道,教的不过先会些个,哪就有资本挟制得者之行?万一我是个心口不一偏要见利忘义的人呢?” 弓捷远不料他又这样说话,有些发傻。 “谷梁初也叫我师父,”柳犹杨接着说,“谷矫梁健都跟着叫,可我不当任何人是我徒弟。徒弟学生,你们可以这样自谦,我不当拿来威福于人。起来吧!我授你轻功,却没衣钵给你。将来要做什么,还只凭你自己。” 弓捷远听得大为意外,不知该起还是不该起,一时怔了。 谷矫从旁搀他一把,“司尉起来吧!师父是这样的。” 弓捷远顺着他的臂力起身,愣愣地看看他,又愣愣地看回柳犹杨。 柳犹杨背转了身,慢慢地往回走,“功夫不是一日学的。过几天我要去曦景的庄里看伴飞,你不也要教那世子弓箭?到时再说。” 弓捷远还没大缓过来,谷矫又搀搀他的肘弯,将人带出马行。 弓捷远一直都有些懵,直等谷矫问他说需不需再买什么的时候,他才盯着谷矫的脸,“师父是答应教我了吗?” 谷矫咧了咧嘴,“是。我和梁健都笨,王爷飞檐走壁却不惊动人了,郭全更是日行千里无沟无壑的腿脚,师父还总是不满意。司尉好好学着,补上他老人家这份遗憾。” 弓捷远听了担忧起来,“我……” “我怕是不能行。”等着谷梁初从宫里回来,弓捷远立刻说了柳犹杨的话,然后就道。 谷梁初略有一点儿意外,而后又无所谓,“所谓开卷有益,练武是一个道理,总没坏处的事儿。师父肯教你就好好学着,行不行的以后再说。他老人家疏淡,不会因为失望怨怪你的。” “那怎么成?”弓捷远很不乐意,“师父肯教,说明寄予厚望,我怎么可以混事儿?” 谷梁初笑了,“你有这份心劲儿还有什么不行的?捷远,”他压低一些声音,“你好好想想,每次都说不行不行,最后不也都行了?” 弓捷远现在知道这人不畏踢打,就是安心要看他气恼,不上套了,走到一边儿去发呆。 “非得亲手做弓?”谷梁初换过轻便衣服又来问道,“东西都买齐了?” 弓捷远点了点头,“我虽做不出什么神弓,亲手制了入门之器送给世子,也不白他一场信赖。” “孤看他可急坏了。”谷梁初说,“这弓得做多久?” “都买的熟材,”弓捷远说,“今晚就能做好。咱们能去庄子吗?” “这边的事没有尽头,”谷梁初说,“师父既要教你,孤就陪你和瞻儿过去住着,有什么事孤自回来,你们安生待着就是。” 弓捷远急着要见柳犹杨,立刻点了点头,“虽然不算很近,咱们还有好马。伴飞需得多爱惜些,不系总是闲着也没意思。你有事情便骑它回来,要快半个时辰。” 谷梁初笑里带了些说不清的含义,“孤的捷远变大方了,如今连不系都肯割爱。还以为一提庄子你就心恼,要不高兴了呢!” 弓捷远知道他指什么,微微蹙眉,“什么割爱?就是借你骑骑。师父也去庄里住着,你记得多尊重些,不要动不动胡闹。还当王府王庄就只有你才最大?” 谷梁初从善如流,点头说道,“捷远如今是拜过师父的人了,有了倚仗。” 作者有话说: 支持一下
第109章 月少年歪生正长 弓捷远听了这话很有些沮丧,“师父不认我是徒弟。” 谷梁初毫不意外,“他也不认孤和谷矫梁健。那有什么?也不妨碍咱们叫他师父。” “为什么呢?”弓捷远想不明白。 “任何身份都是束缚。”谷梁初似有一些出神,“任何关系也是。既然可以有名无实,自然可以有实无名。” 弓捷远听他说出“有名无实”,一下想到继母,心里不免糊涂起来。 假夫妻算不算夫妻呢?月老那里要怎么记? 离了心的伴侣还是不是伴侣?比如谷梁初和王妃朴清。 还有自己和他,又算什么? 人间这些错事,最后都怎么办呢? 谷梁初由着他怔,自去一旁研墨。 弓捷远见他又要写字,便抓起买回来的制弓材料。 “要做竹弓?”谷梁立新赐了谷梁初一方砚台,谷梁初垂眼端详了一会儿,又瞥瞥弓捷远买回来的东西。 弓捷远点了点头,“世子初练,弓力过猛容易伤损小孩儿筋骨,竹弓柔韧,适合循序渐进。” 谷梁初搁下了墨,“那也简单了些。孤初学时北王也让人给挑了好的。” “所以你就学得好么?”弓捷远马上不乐意了,“竹子易得就不珍贵?岂不知它制的弓又不爱开胶又不容易干裂,最合水战也最好保养,实在坏了再造也很便宜。武器就是拿来用的,总给王公贵族纨绔子弟拿出去衬托身份,镶金带玉的才是上等?不过为了臭显摆。算了,同你这种只要难得就有兴趣并不管本质如何的王爷,说这些也是白说。” 谷梁初本已捉起了笔,听了这话又放下了,“既骂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又影射贪婪成性巧取豪夺,捷远,孤在你的心里就如此不堪?” “我可没想许多,”弓捷远如今能屈能伸,懂得收敛锋芒,一击便跑,“论弓就说论弓,莫要攀扯别的。” “孤就要论论别的。”谷梁初不写字了,走到弓捷远身边去,脸上的笑很有几分阴险,“什么叫做难得就有兴趣?你是不是觉得孤对你好,也是因为你难得啊?” 弓捷远使劲儿皱眉,抄起做弓的材料就要走,“没人同你饶舌,我要去忙。” “别忙,”谷梁初拦腰将人拖回,“不急一时。想在师父面前保持正经,需得提前做做准备。” 弓捷远很有一点儿无奈,“谷梁初,我们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 “要说什么?”谷梁初的气息已然沉了,“都不耽误……捷远,你同孤在一起,真的不快活吗?” 弓捷远丢了手中东西,眼睛不去对那凑到近前的脸,“我也骗不了你,不能硬说……不好,只是比起那样,更乐意彼此陪着做事。谷梁初,这样就不是享受吗?” 谷梁初的目光骤然深邃。 弓捷远没有看见,兀自说道,“我在这边制弓,你在那边写字,想说什么就说,谁也莫恼,没有说的就都不说,静静待着,有什么不好?咱们夜夜都在一起,日里不要再混乱了,让我觉得……” 他停住了。 总是不分时间地点,令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物,没得选择。 咽住了没说,非因畏惧,而是迟疑。 谷梁初不疯狂时,总给他一种敬让爱重的感觉,弓捷远难免总要怀疑——一直以来,是自己想错了感觉错了吗? 谷梁初垂着眼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弓捷远的下文,缓缓松开了他,声音平淡起来,“让你赢上一局。” 弓捷远见他退远了去,心里又莫名的不舍,立刻讨厌这样的自己,不愿深想,就问了句,“你和师父是怎么遇见的?一个行走江湖一个深宅大院,倒是缘分。” “师父查到北王与周阁珍有来往,”谷梁初走回书案旁去,“一个塞王一个京官,联络密切,是为什么?他有飞檐走壁隐身夜行的功夫,自然多次探府。高来高往的,就看见了坐在房脊上的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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