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些话语侃侃说完,殿内气氛登时变得诡密微妙起来。 除了弓捷远先是愕然随后便生戚然之色,天家父子与匡铸的神情都很耐人寻味。 谷梁立完全没有料到弓涤边竟会说出如此儿女情长的话,这实不合他的总兵身份,怔了半晌儿方才明白其中深意,心中发起冷笑。 这个老兵头子,关键时刻真会哭软,他这是在邀功请赏,给自己的儿子谋活路呢!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什么十月怀胎精心呵护,说得不可谓不明白了,等于在讲他于辽东受苦受累,就是要替一双儿女挣个前程,他谷梁立要是不考虑到,辽东竟是要不打了! 匡铸亦很凝重,觑觑谷梁立的脸色之后方才说道,“总兵有了一些年纪,难免悲天悯人起来,不如年轻时候狠绝!我亦老迈,这些年里总生儿孙之思,很能解得。只是今之将战,并非大祁之愿,也是无可奈何。” 弓涤边点了点头,“是。微臣今日斗胆,特与皇上和尚书大人直言心中所感,是因这些年里始终都为一方将首,只能强悍强硬,无处诉说胸内情绪,想求理解安慰,便如孩子要与爹娘撒娇,讨讨拍抚而已。只说心里并不愿战,望能拖住,但果拖不过去,大祁男儿生死为国,自然还要毫不犹豫地顶住境线形状,绝不会放一个外族马入城邦。” 匡铸闻言便又看看谷梁立,没急说话。 谷梁立的脸色便又缓和起来,“弓总兵终年辛劳,独身在远,必有许多难为之事,朕是带过兵的,心里岂不知晓?你是直善性子,疼儿疼孙也是人之常情,每常无处诉说,对朕与匡大人道道委屈发发牢骚却是对的——只在这里说了软弱才不妨碍军心。不过也只可以说说,讲过诉过心里轻快些个,拂却唏嘘还得思谋正事!便如匡大人方才所言,上苍固有好生之德,奈何这些蛮子非要来杀来死,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把饭碗和卧榻让出去吗?拖能拖得多久?躲避自然更加不成。掣穹刚才的话说得很好,境线形状绝不能变!哼,也不是不能变,若依朕的性子,竟是要往他们那里突一突呢!” 作者有话说: 天下情怀,莫怪将军。
第204章 用思略心念苍生 这几句话语气轻描淡写,言内词间却是明晃晃的刚愎狠厉,完全不肯藏的。 谷梁立一面告诫弓涤边点到为止莫再往下说了,一面又透露出作为帝王对于国土境线统辖疆域的野心来。 什么儿郎性命,根本不在他的心上。 弓涤边腰身下伏,再次做出叩首磕头的姿势,但并没叩没磕,只是停顿须臾,而后朗声说道,“臣必竭力,股肱齐振,誓为辽东边军边民谋取长治!” 谷梁立夸奖地说,“总兵大人忠勇可嘉,正是大祁武将风范,朕心甚慰!” “臣还有一语,需得当面禀与皇上和尚书大人!”弓涤边不接夸奖,又再说道。 谷梁立的脸色又稍变化,暗道朕都这么说了你还有语,真真是个不老实的,嘴里却问,“是什么话?卿尽直言。” 匡铸留神倾听。 谷梁初的心里却生忧虑,只怕弓涤边今番频频反常,是受了儿子与己过从甚密的刺激,担心他说出什么不管不顾难以补救的话,不由又瞟了瞟弓捷远。 弓捷远该感受到,却似没有察觉,只是望着父亲。 “臣竭全力戍守边境,”弓涤边的声音里再度露了恳切,“毕竟老驽之躯,此番面圣回去,短则三两年长则五七年,期间不能再睹天颜。若是中间遭遇无常不测,怕没机会亲口交代辽东事务,所以今日不揣僭越,恳求皇上莫怪掣穹胡言乱语,姑且听听臣的真心之语。一旦我命不在,辽东之兵不可随意更换中原将帅,那样必有首尾不谐之弊,磨合调整费时长久,难免耽搁国务军情,因此还请皇上早知早晓早有了解早做准备,臣若一旦亡伤,不能再负统帅之责,朝廷擢提部将李猛升为辽东总兵方是上善之策。” 谁也没有料到这老将军先是哭了通辛劳凄惨,随后便急转直下地交代起后事来了。 莫说旁人,便他儿子也是满面愕然,不知爹爹因何如此。 尚未至于天命之年,竟然虑及身后事了? 匡铸纵然久经风雨,脸色也变几变。 谷梁初性子最定,瞠视弓涤边半晌儿,缓缓看向自己父皇。 谷梁立惊了片刻疑了片刻,眼内光线沙云过境一般忽明忽暗,忖了几忖方才言道,“李猛?朕前不知,登基之后细细研判四线军情,没少在奏报里看见这将的名字,勇武固然是勇武的,人也过了而立,当能沉稳,却竟可用至此?能令弓总兵御前荐之了吗?” 他哪里是“前不知”啊,这话只是托词罢了,李猛确实是位悍将,其悍非只能冲能杀,更有神助之威,功劳每每出人意料,谷梁立最熟军务哪会不留心到这样的人?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弓涤边会将李猛看成自己的接替。人皆会有私心,老将军虽然年纪渐长,说死也早了些,况且越知道琢磨后事越该为儿子思虑的吧?果真甘心另荐他人? 不过所谓首尾不谐之弊绝非危言耸听,谷梁立清楚知道便是韩峻那样机敏善驭之人,接掌胶东之后,仍有难束之将阳奉阴违心念旧首,不肯认真听他调度。弓涤边若想凭此为他儿子扫出一个将座,就凭几十年的经营,便不胜券在握也有不小的机会,可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当着匡铸的面,甚至当着朔亲王和亲生儿子的面推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当真舍了毕生心血也舍掉了儿子的前途,诚心诚意要做个忠臣了吗? 即便明知弓捷远与朔王爷的关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也不在意? “臣未拖到濒死上表,”弓涤边依旧娓娓而言,“而是选在这样开怀温馨之时扫兴,就是要给皇上留有考察审视的时间。李猛可用与否,臣自己说得不算,还请皇上和尚书大人慧眼如炬,留心看着。” 话说到此,再疑其心忒不厚道,谷梁立把目看看匡铸,缓缓点头,“匡大人记得提醒朕多留意留意吧!掣穹自会强健长寿,可他这份忠心也不当被忽略。” 匡铸颔首应着,不多讲话。 谷梁立沉吟须臾,又笑起来,“聊着聊着将话聊沉重了。朕把孩子们叫过来,是想听你教导指点,也是想让弓挽多与爹爹相处相处。掣穹回来也不久待,能多共坐一会儿亦是好的,哪里承想这个将军心里只有军务军情,只想国家社稷,彻底不管朕的这点儿心思了呢!罢了罢了,欢聚且说欢聚的话,咱们先不提这些个闷人的事。倪公公,早摆御膳,朕要与他们一起吃几口酒!掣穹啊,你也莫只跪着,起来松散着吧!” 倪彬立刻吩咐摆宴。 弓涤边起了身说,“臣虽无能,尚占些许年岁,挽儿年幼无功,怎可凑在御膳之桌?皇上莫要折煞了他!” “欸?”谷梁立不同意道,“都道灯下黑灯下黑,掣穹如何也免不得?谁不说咱们的弓小郎中年少有为,非但风流倜傥,胸内亦是有进退的?朕都不怕自己儿子露怯,总兵大人倒要藏拙不成?那咱俩个都莫说话,只问问匡大人的意思,看他觉不觉得有小辈伺候着吃饭没面子啊?” 匡铸展颜而笑,“皇上莫要逗弄老臣。朔王爷皇族血脉矜贵天成,且亦能文善战,老臣能得共进餐食,那是朽面生光的事!弓小郎中确实年轻稚嫩,也是将门虎子懂韬略的,来日不可限量,老臣巴不得能有忘年之谊,怎么谈得到面子不面子的?” 谷梁初也笑起来,“多谢大人夸奖。” 弓捷远连连吃了很多惊诧意外,暂且消化不得,笑得有些勉强,“何当尚书大人谬赞?” 一餐御膳满设珠玑,谷梁立常年金米玉蔬,自然吃不出个香甜畅美,余人各揣心思,更如嚼蜡。席间虽然欢声笑语,都是假意温存,酒也喝了两壶,是辣是酸谁也没去细品。 谷梁立出枪扎进棉花包里,想进无力想拔亦难,多少生了疲惫之感,没做长久纠缠,菜过五味就散了席,而后长久立在殿阶最上方处,极目远眺,默然不语。 倪彬看着小宦们收拾利索殿堂,弓腰过来请他,“皇上也累了大半日,稍微歇一歇吧!” 谷梁立没接这话,只对他说,“弓涤边这是只要儿子性命,不计什么前途地位,也不要家族荣光了吗?” 倪彬稍微沉吟了下方才说道,“弓总兵非同小可,精明灵透遇变则变,实在不好琢磨。不过他今日这番表现,确是像要做谷梁家的忠臣,不欲与皇上为敌的意思。” 谷梁立又默一默,叹口气说,“他不是不与朕为敌,几乎已经在明说了,想的是边境边军。朕本打算好好与他对上几招,不然也就不把初儿唤过来了,这老东西却太聪明,不肯正面接着不说,竟还先发制人堵住了朕的嘴。再玩什么谋略倒显得朕斤斤计较胸怀不如他了!” “那……”倪彬思索地道。 “只能且放下了!”谷梁立挺了挺胸,似在抒发压抑,“他把儿女都舍在这儿,吞了屈辱做好臣子,朕还能再步步紧逼吗?朝中文武看着,要记朕个凶残狠辣!辽东难免一战,只看他是不是真心守卫大祁也就罢了。也不是日日矗在眼前的殿上臣,朕非要他老老实实干什么呢?如今立班这些,不说匡铸,便连许正那样的,也不是真老实。皇帝这个活儿,就是要跟他们周旋的。” “是!”倪彬立刻附和,“老奴也这般想,管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只要肯好好地做大祁的臣子就行了。大祁的臣子就是皇上的臣子,为大祁效力便是替皇上效力了!” 谷梁立仍旧眺着远处的殿顶,“这宫宇里,也就只有公公能懂朕些。希望弓掣穹把他家里那个小倔货也教好些!朕虽不怕人诟手毒,到底子嗣稀少了些,不愿意为个小儿更碍父子之情。你今日也当看见了,朔王竟然少了许多避讳,眼睛只往那小孩子的身上转,分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心里知道朕和弓掣穹都晓得了,更要往明里晾!” 倪彬轻笑起来,“弓总兵都能淡然处之,咱们朝内纳的,何必计较孩子们的那点心思?王爷年轻,虽极聪慧,也当有些软弱之处,不然只要吓人起来。弓小郎中看着也很能干,他若一心一意想着王爷,对咱们家也是好事。” “咱们家?”谷梁立也轻声笑,“你还没看明白?儿子大了心就狼了,眼睛里面只看得到自己的小家,哪里还会在乎爹和娘呢?” 倪彬依旧赔笑,“这也不是特例,古来如此,皇上看开些个。总归是有忘了爹娘的儿子,没有忘了儿子的爹娘。” “是!”谷梁立转了身去,负手回殿,“朕也不与他计较。宠个把人,又没坏事,总比厚儿……那样自私要好。” 弓捷远默然陪着父亲回家,进了府门方才站定脚跟,凝声询问,“爹在殿上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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