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原以为,她们就此死在冰冷水里,怎么都好过要去教坊司。谁成想,她再醒来的时候,竟是带着岑良挂在了浮木上,顺着水流被冲到了同州的东阴县。 同州就在京城附近,而东阴县是同州之下,一个小县城,这里正巧也涌入许多灾民,柳氏与岑良等人,也被当做了逃难来的灾民之一,在朝廷特设的政令下,有了落户当地的机会。 当初岑家人入狱,是直接官兵上门直接带走的,根本就没有上通缉令的可能,因而也不会有画像留下他们的容貌。 正是抓住了这空档,才叫柳氏与岑良,有了容身之处。 柳氏和岑良顺理成章留下来后,柳氏一直靠着做绣活,这才勉强把岑良给拉扯大。 不过也因着柳氏在过去太过辛劳,渐渐的,这眼睛已是有些模糊不清。 她们在同州生活了十来年,待到岑良长大些后,年纪轻轻的她,萌生了要进京来寻惊蛰的念头。 岑良:“娘说,当初惊蛰哥哥被迫入宫,若是还活着,也应是十九二十,其实我知道,娘也想念你,所以我就鼓动了娘亲……”说到这里,其实她更有些不能言道的心思。 柳氏为了养育岑良,一直都在做绣工,这活本来就精细,做多了,柳氏的眼睛也不怎么好。 有些时候,岑良会看到柳氏坐在门外怔愣出神,其实清楚柳氏心里一直惦记着惊蛰,这才想着,趁着柳氏的眼睛还能看清东西入京一趟,要是真能寻到机会与惊蛰相认,好歹…… 只在这时,提起这些未免有些伤感,岑良压下不说,只捡着些有趣的事情说。 即便她不说那些,惊蛰未必猜想不到。 柳氏和岑良进屋来时,惊蛰就仔细打量过两人的模样,不管是柳氏还是岑良,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人,生活在她们的身上留下了残酷的痕迹。 柳氏当初在家的时候,那也是被岑玄因养得千娇百嫩,可如今再看那一双手,足以见得她们吃了多少的苦,更别说,柳氏一个人要把岑良拉扯大,一切几乎都是从头再来,这对一个孤身女子来说,该是多么艰辛? 一想到这些事,惊蛰就觉得自己该死,为何不早些起了心思。若他早些有这样的念头,早些去寻他们,说不定也…… 岑良说了许多她们过去的事情,说了她们在京城的生活,更说起后来回去了同州,与张世杰等人的相遇。 在她的嘴里,这些经历是有趣,鲜活,生动的。 在岑良说话的时候,柳氏就在边上安静听着,时不时看着惊蛰,那脸上始终有着淡淡笑意,几乎不曾变过。 有时候,惊蛰也会问上几句。 尤其是在岑良一笔带过那些麻烦事时,他就像是身临其境,不知怎的,总能抓住那些没提及的问题。 岑良纵是想瞒着,也不免被惊蛰问了个七七八八,将过去许多事情,都几乎吐露了个遍。 惊蛰听到她们在官刀儿匠那受挫时,没忍住瞪了眼赫连容。 别的事情,未必与这男人有关,可这件事定然会是! 惊蛰咬牙,真想在赫连容的身上咬几个血窟窿出来,他怎么能让她俩误会惊蛰已死?这对满怀期待进京的柳氏岑良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 赫连容平静回望着惊蛰,那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翻涌着看不透的情绪,莫名有些怪异的热意,烫得惊蛰下意识回头不再看。 岑良肯定看出惊蛰与那男人之间古怪的氛围,视线在两人身上打着转,忽而说道:“惊蛰哥哥,从坐下到现在,一直都在说我们的事,你却是不怎么提起自己的。” 她抿着唇,声音轻下来。 “你,你不是在宫里当……宫人吗?为什么能够离开皇宫?而且,那位去接我们的……应当是位在朝官员?这样的大人物,为何会屈尊去同州接我们?” 岑良这些问题,其实还少了。 她想问惊蛰是什么时候知道她们还活着的?她也想知道,惊蛰何时买下这容府,难道黄庆天出事与惊蛰有关吗? 最最叫人疑窦的,正是惊蛰身旁这人。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惊蛰沉默了好一会,先提起从前的事:“……其实,后来我查过,方才知道,爹是做了许多准备,我进宫后,因为他一位故交,免去了受宫刑的痛苦……此事,尚是秘密,无人能知……” 柳氏又惊又喜,没忍住越过桌椅,轻轻抓住惊蛰的手。两人甫一接触,都微微僵住,然后,柳氏轻轻地拍着惊蛰的手,就像是从前在安抚那个小小的孩童般。 “莫怕,莫怕,一切都过去了。”柳氏泪中带笑,“人能平安,抵得过万金。” 惊蛰在微微僵硬后,反手抓住了柳氏的手:“娘,其实爹当初也为你和良儿安排了后路,只是这个人……” 一想到钱永清,惊蛰就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惊蛰慢慢将钱永清与黄家的关系,以及他到底做了什么,一一说给她们两人知。 柳氏面色微白,比起惊蛰与岑良,当年她常与那些人来往,一听惊蛰这话,心中震荡远比两人要多。 “……他当年好赌,你爹劝过他许多次,他都不肯听,怎能想到……” 柳氏一直淡然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恨意,“他该死。”她再是和善的脾气,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 惊蛰:“他已经死了。” 一想到钱永清,就难免会提及赫连容。这一番下来,柳氏和岑良偶尔看来的视线,便又更多的好奇。 惊蛰顶着那种无形的压力,慢慢说起自己在宫中的事情。 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好讲的。 他在皇宫的生活,大体上可以分为北房和直殿监两个时候,在北房的生活清闲枯燥,在直殿监倒是遇到了不少事,但再想起来,好像也不过泛泛,也捡不起几件能说的。 惊蛰三言两语说完后,就去看赫连容:“……你让谁,去接的她们?” 这是自他们坐下后,惊蛰头一回主动与赫连容说话。 “茅子世。” 惊蛰恍然:“原来是他。” 依着赫连容对茅子世的信重,也的确会派他过去。 惊蛰几乎所有问题都回答了,却根本解释不了岑良的疑窦。 岑良:“钱永清死了,是因为惊蛰哥哥的一位朋友;买下旧屋,也是一位朋友帮忙;这次你能出宫,能来接我们,同样是有人相助?”她越是说,这眉头就越是微挑。 在敏锐,谨慎这点上,岑良有些像惊蛰。 尤其是她挑眉的瞬间,那种异样的熟悉感,更是神似三分。 惊蛰默然,然后吐了口气。 他从座椅起身,几步走到赫连容的身旁,将安然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拖起来。哪怕有些讶然,赫连容还是顺着惊蛰的力道起身。 男人能感觉到,惊蛰抓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甚至有些濡湿。 惊蛰带着赫连容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并肩站着,“娘,我,我这些年在宫里,有了真心喜欢的人,虽然他是个男子,虽然脾气是有些不好,但是我很喜欢他。” 话到这里,惊蛰蓦地松开手,朝着柳氏拜倒下去。 “还请娘亲原谅,纵我此身没有残缺,往后也无法成家立业,惟愿此生,都能与他在一起。” 惊蛰恨赫连容吗? 有些时候是恨的。 恨他的独断专行,恨他的肆无忌惮,恨他迄今都不能理解许多情谊,恨他阻拦亲人相见。 在过去焦灼等待的这几天,惊蛰恨不得咬烂他的血肉,恨不得提刀捅他,这种接连不断的愤怒,并不会因为柳氏与岑良的平安到来就平息。 只是在恨意之外,惊蛰又是爱他的。 那些承诺,那些喜欢,并不因这恨意消磨,他有时更加痛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愚蠢,恨自己无法割舍,恨自己总不能抛却这个偏执狂。 若只是为了赫连容这张脸,惊蛰就该逃得远远的。 这种泥足深陷,却不知回头的蠢笨,迄今惊蛰也无法解释,可在这节骨眼上,惊蛰不想欺骗柳氏与岑良。 不论他俩有什么问题,那都是在那之后要解决的。 在这当下,惊蛰不觉得,他有隐瞒的必要。 柳氏和岑良被惊蛰的话给震惊到,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表态。早在她们进屋前看到他俩的亲昵时,其实心中隐隐就有猜测。 起初,柳氏以为惊蛰是被强迫的。 可后来,惊蛰主动亲吻,却又叫她有些茫然。 惊蛰的身份,若是没有偏差,只会是太监,哪怕爬到了高位,那也只是个太监总管,而那个男人,一看就是权高位重。 柳氏转而担心,难道惊蛰是做了某个高官的情人? 只是这猜想虽有道理,却也荒唐。 哪怕她们不怎么懂,可是宫里的宫人,怎么可能时常与外人接触呢?再是权高位重的大臣,也不可能时时入宫,而且,还能带宫人出来? 就在她们彷徨时,惊蛰这蓦地一跪,更是让她们说不出话来。 惊蛰有了想要长相厮守的人,而这个人,正正是他话里,对他多有相助的人,也正是这守在他身旁的这个男人? 柳氏竟不知道该为惊蛰不是被圈养感到高兴,还是该为惊蛰与一个身份悬殊的男人在一起感到愤怒。 只还没等到柳氏做出反应,赫连容就抓住惊蛰的胳膊,强行把他给带起来。 惊蛰被拖得一个踉跄,男人立刻伸手,让他站稳。 “你做什么?”惊蛰有些气恼,“难道你还不乐意?” “不要跪。”赫连容蹙眉,冷声说道,“这世上,再没有能让你跪的人。” 惊蛰神情微动,语气放缓了些,“她是生育我的母亲,赫……容九,这世上,或许连君主父亲我都可以不跪,但跪她,是我应当的。” 没有柳氏怀胎十月,怎么可能有惊蛰的存在? 惊蛰知道赫连容的症结,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我恨你的母亲,但若没有她,也就不存在你,至少在这点上,我是心怀感激的。” 赫连容垂眸,过了片刻,才看向那两个跟着站起来的女人。他淡声说道:“岑夫人,岑娘子,惊蛰所言,如同我心。倘若背弃,将受万火焚烧之痛,万虫啃噬之苦。” 他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仿若带着千斤的重量,惊得柳氏说不出话。 过了片刻,柳氏叹息着说道:“惊蛰,我虽生你,却多年不曾养育过你,又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说三道四。” 惊蛰欲要说什么,却看柳氏温柔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得很,根本没有半点怒气。 “惊蛰,我只愿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你想做什么,自当是随你。” 而后,柳氏看向容九,声音也跟着郑重起来。 “惊蛰独自生活这些年,想必吃了许多苦头。他什么都不愿说,但待你,定是真诚,不然他不会与我说这些。我不知你的身份,亦不贪慕你的钱财地位,只愿你能待他,如他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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