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距此不过百来步,周遭又有侍卫和往来宫人,倒并不妨碍。许若缺再三催促,她们终于放下心来。于是在游廊寻了一处折角,此处前后有修竹掩映,既不当风,又晒不着日头。栏杆坐凳上铺好垫褥,扶许若缺坐下。临去前,凝碧又取出玉盏,斟了一杯参茶,搁在他手边。如此安排妥当,几位女子便携着手、提着裙角,一路笑嘻嘻地往亭中奔去了。 许若缺将头倚在红漆廊柱上,木然地望着那头的热闹。她们你推着我、我挤着你,罗裙帛带,当风招展,最是鲜妍明媚不过。耳边风过竹林、枝叶婆娑,笑闹声远远传来,茫茫渺渺如同隔世。他坐在一片明绿的竹影里,鼻尖漫起参茶的清苦,恍惚中,他萌生了地久天长的体悟,仿佛他望见的不是此时此刻,而是一年、两年、许多年之后——若那时他还活着,日日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一时竟忆不起,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
第三十五章 ==== 许若缺要来风露园,其余妃嫔早被告诫不得入内,以免与他撞上,又生事端,于是园子里只有些往来的内侍花匠。来送锦鲤的正是赵六,长官敲打他今日园子里有贵人光临,万事小心,不可冲撞了人,他当即了然。早早地将桶里的鱼都倾进水中,立在河岸边等候。 那人果然来了,只是被一群宫娥团团拥住,他靠近不得。正琢磨着寻个好时机凑近,却见那些宫娥俱往湖心水榭去了,独留许若缺坐在廊下。赵六大喜,趁伴当不在身侧,抛下水桶,绕着水岸快步跑去。 他和许若缺不过惊鸿数瞥,其时又不敢细看,许若缺的面目他都记不甚清了,唯独一双琥珀金的眼牢牢印在他脑中。那双眸子淡得有几分诡异,却又勾得人频频回望。好个美人,又那样心善,只是他常听人说青鸾宫里那位沉疴难愈,不过是有一日算一日罢了。他亲眼所见,果然是一副病羸荏弱之态。每每想起,不由觉得可惜。 他喘着粗气立在几步之外。许若缺背对着他,不知是没听见动静,还是对周遭浑不在意。今日他穿了身素白的缣衫,外头罩着天水碧色的明纱,仍未束冠,卷曲长发在身后半披着,呈现出水草般摇荡的姿态。 一个异族的美人,还是名男子,在这宫墙之中,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格格不入的奇诡瑰丽来。 赵六磨蹭着步子,又上前了半步,咽了口唾沫,终于艰涩唤道:“公子?” 他一连唤了数声,许若缺才慢吞吞回过头来,眼中先是一片茫然,愣了几刻,才认出他来,带着几分愧疚,扬唇笑道:“方才我想得出神了,没听见中官唤我。” 病中之人难免迟钝,赵六哪里会计较,满脸堆笑地躬身行了礼。 许若缺在他手上打量了几眼,试探着道:“中官这几日出宫去了么?可有回信来。” 赵六正是为此事而来的。他几步上前,凑到许若缺跟前,焦急又忐忑地道:“公子恕罪。公子的信小人往雅静侯府上递过去了,然而府上人丁冷落,半晌才有一个老伯来……” “咳咳——”许若缺倚着廊柱,嗽了几声。赵六见他咳得面红气促,不由伸了伸手,想搀住他。许若缺自稳住了身形,巴望着他,催促道,“侯府这般冷清,莫不是生了什么变故?不必管我,快往下说。” “哦哦!”赵六连连点头,“我拿出公子的信,求老伯传信于雅静侯。那老伯却不肯,说、说……” “说什么!”许若缺急得顾不得仪态。他好些时日不见顾梦棠,依二哥的秉性,怎么会不来看他?虞应容更是时常躲着他。他早就觉出异样了。虞应容自然不肯对他说实话,他放心不下,才千方百计使人送信出去。 赵六见他咳喘得厉害,脑中登时冒出那许多传闻来,唯恐他下一刻便一命呜呼,吓得只敢跪地告罪。 “告诉我……”然而一只枯瘦的手却攫住了他的领口。 许若缺站起了身,他起得急,视线里黑茫茫一片,胸腹间如刀剐斧裂。他病得竟连身子也站不直了,窝着腰立在赵六身前,眼底绯红,面色却苍白如纸。他喘息地祈求道,“求你了……” 赵六早慌了神,倒豆子一般地说道:“小人说这信是雅静侯的近人送的,那老伯不肯信,他说……雅静侯入狱,满京谁人不知,既是近人,怎么还会送信来。” “入狱……”许若缺愣住了,松开他,一手紧紧按在心口。 赵六见他摇摇欲坠,伸手欲要搀扶,才一握上那织物底下柔软的皮肉,好似触上便会捏碎、融化似的,当即缩回手来。“公子?”他担忧地问。 许若缺倚在廊柱上撑起身形,喉中喘鸣,胸腔起伏一阵烈过一阵,眼底的绯色倏然铺满了整张面目,是一片垂死的艳。赵六真怕这美人倒在自己身前,吓得手脚发软,连连后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下去吧。”许若缺倒还有闲心顾忌着他。他这般说,赵六反倒不忍了,又顿住脚步,迟疑着想搀扶他。“走吧!”许若缺拔高了音量,换来一阵呛咳。 赵六跌跌撞撞跑远,口中道:“公子别怕,小人这就去找您的婢女来!” 许若缺扶着廊柱,挨过这一阵天旋地转,双眼觑着繁盛花木后堪云殿巍峨的檐角。 - 凝碧等人得了赵六报信,匆匆赶来,茶盏垫褥还在,廊下却空无一人。 “公子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她们皆是悔不当初,为一趟疯玩弄丢了帝王千娇万宠的贵人。正值六神无主之际,凝碧瞥见栏杆石凳上依稀几道水渍。凑近了看,竟是许若缺留的字:堪云殿去,勿忧。 这字迹还是新的,人应是刚走不久。凝碧领着宫娥一路小跑至堪云殿,堪堪看见后门外许若缺的背影。“公子!”她们高声呼唤。许若缺并不回头,径直钻入门中。 侍卫都认得他,亦不敢相拦,许若缺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闯入帝王的寝宫。 其时虞应容恰巧不在,侍卫彼此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蹑着脚步溜走。许若缺不计较他们暗地里的动作,轻车熟路地进了后殿厅堂,寻了把靠门的圈椅,施施然坐下,道:“我只等陛下来。” 侍卫们哪里敢去烦扰虞应容,只寻着周守庸,告知他这头的乱子。 周守庸跺着脚道:“哎呀呀!陛下今日去了西校场抚恤将士,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你们好生看顾着,那人莫说是闯个堪云殿,便是要将那里拆了,你们也不可动他一根头发丝儿!” 侍卫们都道:“小的省得。”便拥着周守庸急急忙忙往堪云殿赶。 - 许若缺久候不见人至,心中焦躁,更是坐立不安。旁人都退下了,只留下两名看茶的内侍。见他要起身,连忙来扶,许若缺躲开了,道声“不必”,扶着椅背慢慢挪动步子。 紧挨着厅堂的便是虞应容后殿的书房,虞应容晚间时常在此理政。从前许若缺在堪云殿养病,缠得他紧了,虞应容亦会把人抱在腿上,一手揽着,腾出另一只手去批阅奏章。许若缺精神不济,先时还能硬撑起眼皮,去辨认纸页上的蝇头小楷。时辰一久,便见那些字一行压着一行,墨迹扩散开来,铺成沉酽酽的黑甜乡。他脸蛋压在虞应容胸前,睡得熟了。 剧痛顺着胸口漫上指尖,许若缺蜷了蜷手指,一瞬趔趄,险些站立不稳。他宁愿他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像从前一样心无芥蒂地爱他,也被他爱着。可是他做不到。 许若缺身子一软,双臂撑住桌案,不提防撞翻了桌边的鎏银信匣。那木匣跌下桌沿,哐当哐当地滚远,跌碎了银制锁扣,淡黄的信函洒了一地。 他正欲弯腰拾捡,“公子待着就好!”那两名内侍见状,争抢着把信函收拢来,合作一处,放回摊开的信匣里。许若缺自觉失态,亦有些歉疚,抬脚便要往厅堂走。目光不经意在那信上一扫,许若缺身子剧烈地颤了一颤,霎时如遭雷击。 “慢!”他飞身过去,从内侍手里拦下那信,“让我看看!” 内侍不知那些信件是否关乎机要,十分为难,正犹疑间,那一沓纸已被许若缺劈手抢去。他面色灰败得可怕,双眼颤动,一封封、一页页,飞快地翻过。他无需细看,因为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再熟悉不过。那鬼画符的笔迹,分明是他病中强撑着写给郑禄达的家书。 “怎么会在这里?”他喘息着,满眼费解。“怎么会!”他松了手,信纸哗地落了满地。他怔愣着踩过,眼泪一颗颗洇开了那凝固已久的墨。已不必再小心珍藏了,这些信寄去的人永远也不会收到。他的大哥,他的大哥,对他有求必应的大哥,怎么会不理他呢? 他痛得浑身发抖,委顿地朝身下倒去。内侍赶紧搀住他,顾不得许多,只把他往最近的御座上扶。 许若缺趴在案上,腹中一阵阵挛绞起来,血腥气蹿上他的喉头。他很痛,却恨不得这痛再厉害一些,好让他昏过去,好让他死过去,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内侍们万分慌乱,冲出宫室要去请太医来。 许若缺独自留在空旷的大殿,动了动眼睫,才发现他额下枕着一沓奏折。奏折?对,奏折。许若缺强打精神,翻看起来,他视线里一片模糊,狠命在舌尖咬下,锐痛令他清醒几分,字迹短暂地聚拢起来。 河西水患、登州知府、禁军犒赏、北夷上贡、乡试秋闱,还有——许若缺捧起那份表章来,“刑部尚书顾梦棠擅权自专,盗取国帑,构害忠良,欺君罔上。断无宽恕之理,唯有决死一途。望陛下早做圣裁,膺抚臣心。” 周守庸赶去堪云殿时,许若缺已回了青鸾宫。他看着满殿狼藉的书册,眼前一黑,跌着脚,不住地唉声叹气:“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第三十六章 ==== 虞应容在校场便听得内侍来报,匆匆赶回宫中。 天色向晚,更显得宫城冷寂。他踏进内室,许若缺靠坐在床头,听他推门声,登时身子一颤,紧张地绷紧了脊背。虞应容留意到,他的脸色素来苍白,鼻头和眼圈便显出鲜明的红,应是方才哭过。 ——他知道了。 然而虞应容仍存了一丝虚无缥缈的侥幸心,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床沿坐下,熟稔地用手背测了测许若缺额头的温度。许若缺似乎闪躲了一下,又克制住了。虞应容只愿自己没看见那一瞬间他微微避开的动作。 “他们说你又把药吐了。” 闻言,许若缺习惯性地摇头否认:“没有!”又自知否认不了,便垂下眼眸,死死盯着被自己攥得发皱的银被面,支吾解释道,“我喝不下,不是故意吐的……我错了。”他心虚时总是这样,眼神闪烁,颠三倒四,每个词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没有在怪你。”虞应容了然,他刮了刮许若缺通红的鼻尖,又将他冰凉双手塞进被中,“你先睡一觉。我已命人煎了药,一会儿陪你喝便是。”
9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