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聆忿忿然道:“我虽是个卖唱卖笑的,也并不是那等轻浮女子。还未过门,启他的箱笼看什么?岂不是招人骂我觊觎他的资财?” 徐方源讪讪赔了笑,紧追着问:“那姑娘可知那所田庄在何处?他的箱笼便是运往此处的么?” 素聆冷笑:“怎么不知?他的庄子也是用老娘的门路找的掮客。说来也是老娘眼瞎,看中了这么个缩头缩尾的活王八。他说他顶上有个厉害的上官,极有门路,手眼通天,他买了什么,托镖局运了什么,写了什么信,那人都一清二楚,只敢让我来。我一个卖笑的,竟又做了他的掮客,上官说可笑不可笑?” 然而座上之人半晌无语,素聆好奇抬头,却见徐方源擦着满额的冷汗,口中喃喃有声。 - 徐方源先与虞应容报知了此事,便携着人马急急往卢云生前置办的田庄去。银两俱密密实实封在红陶土中,竟瞒过了镖局庄客,几十只箱笼安置于地窖里,分毫未动。徐方源大略清点过数目,与帑库里亏空的银两竟对上了。 徐方源浑身冷汗,坐地沉思了半晌,在地窖门上落了重锁,又留了一拨官兵看守。方乘了快马,昼夜兼程赶回奉京报信。 其时,虞应容方回绝了顾梦棠。乍闻消息,亦是满面寒霜。徐方源正待他发话,虞应容却霍地站起身来,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冷声道:“立即随朕去刑部大牢。”
第三十一章 ==== 狱卒打开牢门,谢文半梦半醒间听见响动,身子动了动,自乱蓬蓬的灰发里撑开眼皮,却又被所见吓得拖着双腿,往身后缩去。 顾梦棠亲手托了方盘,盘上布着酒和菜,神情自若地踱了进来。他身披团领锦袍,面如冠玉,端的是尊贵风流,脸上犹带着些温和笑意,仿若筵宴相逢。 谢文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坚壁,他已退无可退,眼睛颤抖着望着顾梦棠手中酒食,如看向一条锦鳞斑斓的毒蛇。他哑着嗓子,哆嗦道:“那是什么!你来做什么!” 顾梦棠命人摆下桌椅,怡然端坐在座上,翻过两只酒杯,一一满上了酒,自双手托起一杯,朝谢文祝道:“晚生两杯薄酒,来送谢掌司一程。”说罢,将杯中之酒倾入喉中。 谢文趴在地上,慌张道:“复审已毕了么?不,不对!”他掀开乱发,拨开垫在床板上的稻草,一道一道地去数他用指甲刻下的计时标志。他疯疯癫癫地念道,“不对,没到,还没到秋分,要问斩也不是这个时候……” 顾梦棠又取了另一杯酒,翩然行到他身后,怜悯里带了几分讥诮,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个肮脏恐惧的死囚。“何须等到秋后,今夜便是掌司上路的时候。”说着,弯腰将酒递了过去。 谢文抖了抖身子,愣了片刻,颤巍巍举起一根指头,指着顾梦棠,阴恻恻道:“你这奸人,不问是非黑白,妄定我的罪,如今又想来害我。这刑部大牢,便没有王法了么!” 顾梦棠笑道:“你与李正衍谤议家尊,害我顾姓满门被系,那时何曾想过王法?如今落到自己头上,便记得了?” 谢文胡须颤了颤,猛地向顾梦棠面上投去一道又惊又疑的目光。颤动的烛光里,他细细打量顾梦棠的形容,总算从飞逝的旧事里寻到一丝线索,“你……你是因令尊……对我公报私仇?!”他又收回目光,瞪着地上,口中直喘粗气,“不,老夫含冤入狱,从头至尾,都是你这奸人罗织陷害!” 顾梦棠又将那酒递近了几分,声音里透着寒意,“这时知道也为时不晚,死得明白,总好过生得糊涂。” 谢文身子前扑,扬手把那酒盏撞翻,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休想取我的命!我要见大理寺,我要见陛下,我要把你干的丑事统统说出去!李正衍呢,李兄在哪!” 顾梦棠放回酒杯,拍了拍手,牢门未闭,便见两个狱卒拎了一团沉甸甸的东西,砰的抛在角落里。谢文定睛一看,却是李正衍双眼圆睁、瞳孔上翻倒在地上。“李兄,李兄!”他唤了两声,李正衍不应。穿堂风吹过,花白髭须翻开,露出一张半张的嘴,唇角挂着血痕。“啊啊啊!”谢文唰地弹开了,浑身抖如筛糠。 顾梦棠轻笑一声,踏着步子朝他走近,“李掌司怕什么?反正马上也要同他一样了。” “不,不……你疯了不成,你害死我,你也休想活命!”谢文说一个字便连滚带爬往后退一步。 “活命?”顾梦棠反问,“活命有甚么好?终日汲汲营营、如履薄冰,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身败名裂,亲友离散,兄弟反目,还嫌不够?” “不,我想活,我还想活!”谢文双膝跪地,低头砰砰砸地,涕泗横流,“求,求雅静侯,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老夫一命!我今后定不敢违逆冒犯尊驾,必得将令尊的灵位供在祠堂上,日日焚香供养!” 顾梦棠一步步逼近,摇头道:“不,不必了。晚生已无回头路可走,掌司你也同样。”话到此处,忽听得外间狱卒报信道:“侯爷,陛下移驾大牢!”顾梦棠神色一滞,旋即了然地笑了笑。 那谢文却好似捉住了救命稻草,两眼放光,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冲,口中高声嚷道:“陛下来了,陛下来了!我有救了!陛下,陛下?臣是谢文哪,臣是冤枉的!”他痴痴呆呆从顾梦棠身侧擦身而过。 顾梦棠郁郁地看着他背影,猝然伸出手臂,蛇掠食一般,把住他脑门肩头,双手往外一掣。咔嚓一声轻响,谢文身形滞住,话音咽在口里,身子已软烂下去。 顾梦棠忙不迭地松了手,怕弄脏似的,放他跌倒在地。他死了。 “你在做什么?!”虞应容一脚踹开牢门,冲出的气流吹得他一身玄袍猎猎作响,火炬忽明忽暗。模糊的视线里,虞应容冷肃的目光从顾梦棠脸上挪开,落到阴影处两具苍老浮肿的身体上,灰白的毛发还发着颤儿,囚服下已不见半点生机。 尽管来路上虞应容早已预料到结果,但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让他生出难以置信的情绪和深深的恐惧。身后的禁卫看清了内中情形,亦是一片哗然。 然而顾梦棠神色一如寻常,此刻他从容地掸开衣摆, 好整以暇地朝虞应容俯首作了一礼:“卑职顾梦棠,参见陛下。” 虞应容面沉如水,他向后扬了扬手,示意众人离开。禁卫首领迟疑片刻,虞应容声音染了薄怒:“还不快滚!” 于是狭窄的囚室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虞应容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角落,探出双指按在谢文与李正衍的颈脉上,一一探过,只摸到一片死寂。他神色凝重,一旁顾梦棠却如释重负似的,轻轻一笑。他已不在意礼节,弓起腰背,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像是极为放松似的。 虞应容回头斜睨着他,墨色的瞳孔射出冰冷的眸光。 顾梦棠似笑非笑道:“陛下,如您所见。” “为什么?”虞应容低声问道。 “这重要么?”顾梦棠反问。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虞应容纵身上前,一把抓住顾梦棠领口,将他狠狠掼在墙上。顾梦棠皱了皱眉,眼中笑意更深。虞应容深吸了一口气,又扯着他的领口将他推倒在地,几道重拳雨点般地落在顾梦棠头面上,像是想将他铁铸铜刻般的笑容打碎。顾梦棠鼻间唇角很快落出血来,然而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语,任凭虞应容在他身上疯狂发泄。 “回答我!” 拳风擦过顾梦棠耳畔,最后一记拳头正要落在粗砺的石板上,却被顾梦棠张开手掌拦住。他定定地凝视着此生挚友,轻笑道:“陛下,为了一介罪臣,这不值得。”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虞应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昔日静如深潭的眼瞳正因极端的愤怒和痛心而震颤。 顾梦棠有些不忍看,敛目道:“回禀陛下,依大昭律,妄取人性命者,当处枭首之刑。” “哼,不错。”虞应容冷笑道,“那我再问你,雅静侯:徇私滥权者该当何罪?诬蔑嫁祸者该当何罪?欺君罔上者该当何罪?” “臣供认不讳,倒免了酷刑加身。数罪并罚,好在臣只有一条性命,亦当不亏。”顾梦棠豁然道。 然而下一刻,他眼中强撑的轻松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看见虞应容紧闭的双眸落下两行无声的眼泪。 “抱歉……”顾梦棠终于无法自持,他撑着地面半坐起来,与虞应容并肩靠坐在墙根。他们对面便是两具毫无声息的冰冷尸体,墙上的火炬必剥作响,摇动的火光映在两人面颊上。 “别向我道歉。”虞应容冷漠道。 顾梦棠释然一笑:“我此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事到如今,只觉得……负了你的信任。” “你为何要这样做?”虞应容错开目光,仍追问道。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是因为……令尊?” 脚边还摆着他送来的酒食,顾梦棠取来酒壶,就着壶嘴自顾自地将辛辣酒液倒入喉中。他从未这般姿势喝过酒,当下顿觉胸中块垒为之一轻,有说不出的畅快,难怪英雄豪杰总要作此牛饮之状。 “古人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陛下,你的父仇,你让刘胥用天下偿还。而我父亲含冤而逝,构陷他者依然锦衣玉带、身居高位,我既为人子,如何能不恨?” 话毕,忽感手上一轻,竟是虞应容从他手里夺过酒壶,仰头饮下壶中烈酒。酒意熏得虞应容眼底发红,他望向天窗外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道:“为何你从未向我说起?为这两人搭上你的性命前程,又真的值得?” 顾梦棠低眉淡笑,陷入追忆:“陛下,梦棠并非自一开始便欲行极端。我接过了刘胥的驿报网,我动用了手中每一分势力,我去检查了印造司的每一封信,我甚至从他们二人管家手中、拿到了这数年间他们家中的每一桩进项……” 短暂的沉默,虞应容心头渐渐升起可怕的预感。 顾梦棠抬起头来,温和而镇定地看向他,问道:“陛下,您知道复仇,最绝望的是什么吗?” “——当你认清自己所思所行并非正义。”虞应容偏过头,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陛下果然是我一生知己。”顾梦棠笑道,“不错,是当我发现,这些曾毫无廉耻信义、构陷中伤我父亲的人,竟是刚正无私的清官……除了在伪王当政、百官相互猜忌攻讦的时期,他们甚至算得上,私德无缺……” 这些事实虞应容皆已了然:“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在我治下继续为官。” “哈,多么可笑!他们做下那等奸猾恶毒之事,依然能心安理得地将过错尽数推卸到刘胥身上,继续做他们的正人君子、 忠臣义士。谁又来偿我的父仇?!”顾梦棠眼底逐渐现出沉郁的恨与痛,他素来中正平和的君子气度如冰面碎裂,终于露出埋藏至深的疯狂底色,“所以我捏造了他们的罪状,将他们羁押在大牢中。这里的每一个日夜,我都要让他们受尽百般凌辱、尊严尽失,让他们尝尽骨肉离散、身败名裂的况味……我还要让他们与我父亲一般,蒙受无法洗脱的不白冤屈、含恨而亡。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如果您不曾发现真相。”虞应容顿了顿,露出奇异的笑容,“当然,这样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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