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抱歉。”虞应容骤然放软了音调,像怕吓到他一般缓缓揽过他的身子,手掌垫在他背后,不让他靠上冷冰冰的墙壁,“我知你厌恶这罗网,可我生来就是这座囚笼的一部分。” “你不是的……”许若缺垂下眼帘,小声争辩道,“至少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还不是。”虞应容的呼吸陡然粗重。许若缺顺从地靠在他的胸前,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他轻喃道,“你那时还说……愿意留在南陵……和我一起……我去捕鱼捉虾,你便在家中做木工……一直到老。那时候,我们只是南陵山林中两名快活的老头子,无人知晓我们姓甚名谁……”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趴在虞应容怀里一动不动。良久,虞应容听得他呼吸绵长,知晓他是情绪过于激动、终究困倦得睡着了,这才拦腰抱住他毫无知觉的身子,将人轻轻放进帐中。
第三十章 == 许若缺清醒,本该是件喜事,但虞应容面上却殊无喜色。众人都暗暗纳罕,唯有几个亲近的人知道,忧虑退去后,一种更深重的愧疚折磨着虞应容。 然而问心有愧的何止他一个。 顾梦棠道:“此事罪应在我,阿缺向我坦言之时,他情形尚好。若我……” 那日太医十万火急赶来,摸了许若缺的脉,又探了胎心,只道此胎已在腹中夭亡,无力回天了。原是母体孱弱,又频繁动念,即便今日勉强保下,也难以足月。太医又道:“其实,龙胎若在月份小时,便悉心补养,不使其忧忿郁结,仔细调理好母体身子,亦有存活之机。可惜可惜。” “不必再提。”尽管虞应容总是去想那些“如果”——如果自己发现得早一些、再早一些,只需那么一点点时日,他或许仍有机会保住这个孩子——他也不愿旁人因此反复自责,说到底这只是阿缺和他二人之事。“过去不可追,当下以养好阿缺身子为要。” “是。”顾梦棠应道。 他进殿禀事,恰逢虞应容因政事延误,次间方才布上了午膳。 虞应容指了指身前的空座,道:“你也坐下来用一些。” 顾梦棠忙退了一步,汗颜道:“陛下,别再为难臣了。” “罢了。”虞应容不再多言,匆匆挟了几样菜,用完一碗粳米饭,这餐便算罢了。倒是最后那碗鸽子汤,清香鲜爽,鸽肉酥烂有味,虞应容向周守庸命道:“这罐汤尚可,叫人送到青鸾宫去,不必说是朕赐下的。” 顾梦棠听得脸色一变,待周守庸退出房门,忙道:“陛下!” “不合礼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虞应容淡淡道,“难道让阿缺住在我寝宫里,便合乎礼制吗?” 他这番诡辩,顾梦棠只能苦笑,他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天子居九五之尊,便是有一二桩违逾常理之事,只要无碍社稷黎民,也不算什么。只是因那些前事,阿缺本在风口浪尖上,若被旁人知晓了,免不了有些谣诼谗妒之辈。他愁思郁结,再遇上那些蜚短流长,只怕于康复无益。” “你所虑极是,阿缺身边的人,我会严加选擢。” 顾梦棠果然无话可说。 虞应容叹道:“若我能似你一般,不必为情所困,但凭理义行事,那便好了。”顾梦棠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虞应容忽然想到,“梦棠,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何事?” 顾梦棠退后一步,垂头拱手,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近日三司复审本年重案,一应卷宗俱已呈递给陛下,唯独印造司制钞一案未见陛下批回。臣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虞应容听罢,略挑了挑唇角,睨了顾梦棠半晌,又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道:“谢文、李正衍二人,虽算不得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人物,到底是伪朝的旧员,处置不得不谨慎些。况且,制钞案虽有物证人证,三司亦复核过。可谢李二人至今不肯认罪,那数十万两赃银去向也不知,于情于理,他们的命还取不得。” 顾梦棠也不争辩,只附和道:“陛下之言在理,是臣冒进了。” 虞应容也惯了他在公事上的疏离客套,淡淡一笑,道:“你若无旁事,便退下罢。” 待顾梦棠告退,虞应容这才抽出书橱里卷宗,再一次翻动。这一卷他已看过许多回,其上的文字早烂熟于胸。 此案起因是新旧朝更替,刘胥在位时印发的银票也一律要替换为本朝的样式。为防有人以假银票滥支冒领,必得由专人校验真伪,无误后方能兑付金银或新票。 此法施行不足一年,帑库却出现数十万银两亏空。其时,顾梦棠既为刑部尚书,又掌天听鉴,几番明察暗访,侦破了此案:竟是专职印造银票的印造司掌司、副掌司二人监守自盗,私印了一批前代银票,纸浆里掺上从官署里偷存下来防伪的青红丝,全然能以假乱真。 事迹败露,虞应容下令先斩了印造司的一名行事卢云,此人为谢李二人到各处官署零碎兑换银两,被当场抓获。一经拷讯,便指认了长官,对罪行亦是供认不讳。然而谢李二人始终辩称自己清白无辜,更对那总计二三十万两赃银毫不知情。 两人在刑部大牢羁押了一年,好言劝过,刑也用过,折磨得判若两人。不论如何审讯,也不肯认罪,顽固到匪夷所思,不得不令人怀疑其中是否当真有冤情。 一波未平,又生一事。 这日京兆尹杨泷接到一纸诉状,乃是京郊猎户王全诉邻人彭远偷盗事。此类案例亦不为鲜见,相邻的猎户因狩猎区域重合,常有冲突,闹上官府的所谓偷窃案也总不过是东家丢了一张皮、西家失了一张弓的鸡零狗碎,但这回彭猎户被指偷盗的物事竟然是一颗金牙。 原来,几日前彭远、王全曾于酒肆见面,彭远酒后向其炫耀自己打猎途中意外拾得了一枚金牙,几乎能抵家中一两年的开销。王全难免眼红,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两人捕猎路径重合,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密林悬崖,哪里就能捡到这样贵重的东西。左思右想,越发怀疑是王全从哪个贵人家里偷来的,第二日便去报了官。 杨泷传唤王全,王全却拒不承认偷窃,无论审问多少次,都是一句“路上捡来的”。杨泷也觉得蹊跷,既然王全说不清金牙的具体来历,便将他系于狱中,欲将案件上呈至刑部。不料关了两日,那王全便统统招了,说是他捕猎时曾在林中见到一具枯骨,那尸骨牙口大张,明晃晃露出一点金黄。王全也不是个胆小的,当即凑上去看,俨然是一枚金牙,他便用石头将金牙敲了下来,据为己有。此前拒不认账,怕的是官府将他当作了杀人凶手,可不是飞来横祸?眼见着要送到刑部,纵使得了清白,也少不了受一顿皮肉之苦,倒不如老实招了,也好洗脱嫌疑。 王全领着杨泷去当日发现尸骨的地点,尸骨仍在原地。说来这具尸体也蹊跷得很,按照骨骼腐蚀的程度,死亡时间应不超过一年,但这句白骨身上寸缕也无,倒像是赤身裸体而亡。杨泷见周遭皆是密林,无路可通,而头顶却有一方断崖,乃是一条环山驿道,极有可能是从断崖上抛尸至此。 正巧大理寺卿徐方源与他是同年,两人颇为亲厚,也是在酒后聊及此事。徐方源两杯薄酒下肚,心中却清明得很,他当即忘了举箸,沉思半晌,目光炯炯地说道:“案件即将送至刑部审问,论理此事我不该插手。但打得起金牙之人非富即贵,这样一个贵人,莫名其妙死在荒郊野岭,都烂成骨头了,然而这一两年间所有失踪、死亡案件均呈报至大理寺,其中并无这等无头公案。岂不是蹊跷?” 杨泷被他点醒,醍醐灌顶道:“一个身份显赫的贵人死了,却无一人报案,除非……他本来就是个当死之人。” “正是。”徐方源点头,“而且抛尸之人剥去他的衣物,正是不欲人发现他的身份,说明他死时身着衣物定颇为特殊。想弄清这名死者是谁,你去核查去年至今奉京五品以上官员及富商、地主之家死者名单,我去查尚药局这十年补金牙有案在录者,先验证这二者间是否有能与死者身份近似之人。若寻不得,再作他法。” 杨泷又皱眉道:“徐兄,可我还是不解,为何不上报刑部,让刑部也来一同搜查?” 徐方源看向远处,沉吟道:“杨兄莫不是忘了,这京城中的当死之人,还得算上刑部大牢中的死囚……” “这!”杨泷闻言,面色一凛。 徐方源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道:“但愿是我多心。” 大理寺与杨泷一番探查,发现奉京中镶金牙,又在近两年里报了死讯的仅有一人——不是别的,恰恰是印钞案中判了秋后斩首的卢云。 徐方源深知兹事体大,又牵扯甚多,只求见虞应容、密陈了此事。 那时许若缺尚未清醒,虞应容心中忧烦,见此事又牵涉刑部死囚脱逃,又不由生出几分莫名恐惧——他宁愿这只是顾梦棠治下疏忽,而不是他有意为之。 此后,他让徐方源全权暗中访查,徐方源亦探得些消息。卢云此人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街坊邻里都道他用度奢华,除了去官署,平日出入都坐一顶四抬的锦帷软轿。家中尚未置妻室,尤爱流连花街柳巷、勾栏瓦舍。徐方源暗笑:他这等人倒做得出来这事。 那邻人又道:“这人去年吃了官司死了,你们莫不是来追查此事的罢?我看他从这事里赚得的要命钱,都花在那些院里的姑娘身上了。十三弦馆有个叫素聆的姐儿,与他最是要好,听说她今年头里竟为自己赎了身,在城北赁了间院子住,底下几个小丫头伺候着,好大手笔。” 徐方源一听,心中一激灵,连夜去捉了那姐儿来问。素聆一见是官,当即便吓得花容失色,伏在地上道:“官人明鉴!妾是收了那死鬼的钱,却并不知那钱是从帑库里盗的。数儿也不多,不算吃那些次花酒赏的,他总共才给了我两百两银子。里头八十两妾用来赎了身,余下的租院子、买丫头,只剩六七十两养老的本钱了!” “只二百两?!”徐方源大失所望。他看过卢云的供词,卢云虽认下了罪行,却说两位长官将银两尽数侵吞了,他只得了些跑路钱。徐方源却不大信,找来素聆打听,无非是想探清卢云所言的虚实。 素聆越说越伤心,掩面哭了起来,“上官,这钱不管是从哪儿来的,说到底也是草民做皮肉勾当赚来的,是草民该得的!那厮当日还花言巧语,说在缙州置办了一处田庄,要娶了我做大奶奶。妾枉信了他的鬼话,东奔西走,用妾这张面皮托人替他运了好些沉甸甸的箱笼过去。岂料事成之后,他只给了妾这二百两银子,自此再不往来了!”她恨恨道,“这负心汉死了,倒是死得好、死得痛快!” “箱笼?!”徐方源拍案而起。“你说那箱笼,你可打开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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