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侍吓得纷纷跪下,连曹规全也吓了一跳:“官家,言多必失!” “我害怕什么呢?我是官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李祐寅起身走向曹规全,“这天下是我的,我想留着我的妻子,又有何不可呢?为什么总处处拿规矩来要挟我!皇后再犯上作乱,能谋权、能篡位吗?!” “臣知道官家进退两难,只是这些话以后不可再为人道也。” 李祐寅干涩地笑了两声:“曹卿,你能想我所想吗?” 曹规全思忖了半晌才说:“官家,这事儿,须横着看。当初中秋赐婚赵瞻悯,朝中明显分了两派,一派反对,一派赞同。皇后殿下的事情也分为两派,一派是请求官家废后,一派沉默不语。官家说为何?” “为何?” “大周文首颜辅仁。官家,臣言尽于此。” 李祐寅了然了:“赐婚赵瞻悯的时候,颜相公一言不发,所以百官才敢各抒己见。现在这件事,颜相公明确要我废后,百官只能跟随,反对废后的也不敢再反对,只能沉默,是么?可颜相公到底是如何想的呢?他也觉得皇后有过,他也觉得是我在纵容?” 曹规全说:“颜相公如何想,臣不得知。但这件事颜相公已摆明了立场,他是相国,自然一呼百应。” 李祐寅思来想去不得解,转过身,看着满桌的奏疏。他知道曹规全的意思:“曹卿是建议我,拜新相。” “官家,您手里握的,从来都不是沙子,也不能是沙子。颜培德独相已有近二十年,太祖、太宗,包括先帝在内,都从未有一人专相十余年的先例。颜培德独相十几年,又与太尉私交甚笃,官家不怕他有朝一日联合赵仕谋谋权篡位吗?” 李祐寅猛然回头:“颜相公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的荒唐事!” “官家不可不未雨绸缪。”曹规全直白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官家应该醒了。方才官家也说,如今唯一想与官家争权的是太后,颜相公是宰相,是太后最信任的人。官家不怕颜相公撺掇赵仕谋篡位,可若是哪天,太后撺掇颜相公,又该如何?颜相公是一呼百应啊!不要真的等到那一天,官家才知道着急。只有拜右相,与颜培德分相权,才能解此困局。” 李祐寅又陷入沉默。 曹规全提醒道:“官家,一人独相,社稷易危。” 李祐寅问:“那你觉得朝中,谁德才兼备,能担相位?” “臣斗胆,举荐齐右丞。” 李祐寅这就找出齐延永的札子。齐延永不是写札子劝他废后的,而是在说一桩京城杀夫的案子。 “珗京王氏案?”李祐寅抬眼望曹规全,“这是什么事?” 曹规全将王氏一案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祐寅:“王氏案并不复杂,珗京府也已结案,案卷已经由刑部交卷至审刑院,不出意外是要处斩。王氏分明是受害者,杀夫不过也是自保,怎落得个处死的结果呢?京城百姓都说大周律法无情,似有怨言。” 朝官几乎都在说废后,只有寥寥几个官员提起这件冤案,李祐寅心中十分感慨。他见齐延永如此关切百姓,夸赞道:“齐右丞此心赤诚,叫我欣慰。明日上朝,我会让审刑院的好好再审,绝不让百姓寒心。” 曹规全说:“齐右丞为人正直,腹有大才,官已至副相,若用此事作为政绩拜他为右相,也无不妥。” 李祐寅点头,可拜相是一回事,不想废后又是一回事。他问:“那皇后的事情,曹卿有什么建议?” “官家,齐右丞若要拜相,必先得朝堂安稳。为了安抚朝官,官家需要让步。” “你是说妥协?” “是。”曹规全略表哀伤,“先废黜皇后,待日后风波平,再复后位。” 李祐寅叹了一口气:“好像除了这个,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曹规全说:“只得先委屈皇后殿下一阵,稳定朝局最为重要。” 李祐寅觉得头脑晕眩,百般难耐。他不想再想这些事了,挥手说:“那就依你,先这样办吧。” 到天快亮了,李祐寅还坐在崇政殿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若能借珗京王氏案重洗朝堂之格局,暂失一个皇后,也无妨了。 【作者有话说】 [1]:“宥过无大,刑故无小”,出自《尚书·大禹谟》,意为:一时过失,虽大也可宽恕;明知故犯,虽小也要惩罚。 除了姚仁兴,其他人前面章节都出现过。杀夫案之前也出现过~
第46章 十六 风雨来(二) 殿前司新兵名单已定,赵敛被分入神策左厢第一军第二指挥第二都。十月初七,是他十六岁的第三天。 正值夜时,天将微雨,有落叶飞旋,飘落在丛。 赵敛着灰袍,只捧一把伞穿梭于帐间。天暗火尽,昏黑不能视物,他神思混乱,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在将军帐里迷了路,意外走入一片空地。 “前些日子,你大哥被官家赐婚,选尚长公主,将拜驸马都尉。” 赵仕谋的声音已经远了,但赵敛还是缓不过神来。 大哥要做驸马了。可大哥的志向不是入朝做官吗?大哥从小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道理,都是为臣辅君之道,现在拜了驸马都尉,那从前读的书、学的道,不都付之流水了? 十几年的春光,全都废了。 而赵敛身为大哥的亲弟弟,竟然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雨渐渐落起来了,赵敛撑开那把雨伞,立在头顶。 是中秋那夜赐的婚。那一天夜里,大哥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的柿子饼。他还记得那晚明月高悬,风清气爽。明明是中秋,大哥却一点都不开心,总说“天凉好个秋”。大哥笑得那么勉强,可是赵敛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伞面噼里啪啦砸了很多雨点,倾斜着擦过赵敛的衣袖。他走走停停,恍惚之中又不知作何想。他觉得他不够关切大哥,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大哥的喜怒,他很愧疚。 目光穿过斜雨,赵敛见远处有人练刀。 是谢承瑢。 衣袂翩翩,寒光乍现,刀刃擦过风雨,撇过风。谢承瑢的刀比他的枪要软多了,软得好像天边的云,又或者,他就是晴时天边的云,赵敛只能远远地看。 黑夜之中的谢承瑢,风雨作伴、刀剑为伍,好像也生万千寂寥。 “二哥?”还是谢承瑢先叫住赵敛。 赵敛望着谢承瑢模糊的脸,又停滞了思绪。 ——“你是不是喜欢谢小官人?” 赵敛勉强笑起来:“雨天还来练刀吗?会着凉的。” 相视很久,谢承瑢才想到要作揖:“不可有一日荒废。” “你从未有一日荒废。”赵敛离谢承瑢近一步,“比刀吗?” “现在?” “现在。” 谢承瑢的发都湿透了。雨水从他的手背滑下来,到刀刃、到刀尖,最后落入土里。他怔怔看着赵敛的眼睛,想起来今天为什么要来练刀了。 因为他心神不宁,他在想事情,在想人。 “你没有刀,我会伤着你。”谢承瑢说。 “可是我不想对你用刀,我永远都不会对你用刀。” 赵敛闯进雨里,恰迎谢承瑢的刀面,合伞抽出。 刀划过伞面,劈开雨滴,横停在赵敛面前。赵敛与谢承瑢四目相对,有雨落入彼此的视线,朦胧地化作雾气。 赵敛翻上手腕,伞顺刀环了一圈,顿时开伞,雨滴飞溅,弹在谢承瑢脸上。 谢承瑢本来还心不在焉,忽然被雨扑了满面,他惊醒了。 “二哥……” 赵敛看到谢承瑢似是含情的眼睛了,像是藏了一池春水。他以为谢承瑢是喝醉了,可是他闻不到任何酒味。他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能清醒地看我?” 雨势渐强,谢承瑢完全犯傻了。他的手臂垂着,那把刀也垂着,刀尖点在地上。他不知道赵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自己又莫名觉得心虚,只敢看赵敛手里那把坠雨的伞。 他说:“是雨太大了,我看不清楚。” 赵敛撑开伞,遮挡住谢承瑢头顶上漫天无尽的雨:“现在没有雨了。” 谢承瑢闭上眼:“你用刀鞘吧,二哥。你用伞,我怎么都不能专心了。” 赵敛且信一回他的话,旋转着抛出手中的伞,拿稳刀鞘,拂水珠向前。 谢承瑢提刀,对上刀鞘。 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及刀、鞘相碰之响。脚底水花四溅,不知哪里的光折在水坑里,倒映出他们的身影。 伞很快就要落下,赵敛和谢承瑢都欲捉伞,刀、鞘再碰,随即分开。赵敛用鞘拭过刀面的水珠,又一脚踢在伞柄,伞再次飞身上去。 赵敛盯着谢承瑢迷离不堪的眼睛,好像沉迷住了,“啪”地一脚踩在水坑。他的鞘掉了,就掉在脚边,溅起更多的水花。 谢承瑢再也拿不了刀了,他竟然把刀丢下,伸手去捉天上要落下来的伞。赵敛猛地回过神,先他一步握住了伞柄。 有雨打在伞面,谢承瑢浑身都湿透了。他好像知道赵敛失落,试探地说:“你不开心了,二哥。” 赵敛鼻子骤然发酸,快要抓不稳伞。可谢承瑢偏偏覆住他的手,把他护在手心里。 谢承瑢的手很凉。 赵敛不知所措,躲开谢承瑢脉脉的眼:“不要在雨里了,会着凉的。” 谢承瑢还是没有放开手:“怎么了?” 有一缕雨水从谢承瑢脸上流下,顺着下颌落到脖颈;还有几滴雨珠凝在谢承瑢的额间,点缀他柔情的眼睛。 赵敛紧盯这样的谢承瑢,总有别的想法涌上心头。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敢看,只能不自然地抽回撑伞的手。 谢承瑢有些怅然,他举伞接着问:“怎么了?” 赵敛见谢承瑢微微翘起的眼尾,含情纳意的眼睛。在那样关切的眼里,氤氲了好些热气,像是遥山里隐隐的青烟。 而他只能看谢承瑢的眼睛,其余鼻尖、嘴唇,都不敢看了。 “对不起,对不起。”赵敛作揖说,“伞留给你,你不要再淋雨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闯入雨里去。 可是谢承瑢还在他身后呼唤他:“二哥!” 赵敛很后悔要谢承瑢叫他“二哥”,因为所有人都叫他“二哥”。可他又想听那声“二哥”,所以他停下脚步,无限憧憬地回头去望。 谢承瑢抓着伞跑过去,再次帮赵敛遮雨:“你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说。” 赵敛问:“你问我,我回答你,算不算是我对你有求必应?” “算。”谢承瑢用手背去擦赵敛脸上的雨水,“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我想你抱抱我,”赵敛难过地说,“我想你抱我一会儿。”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跟着一起作祟。谢承瑢张开手臂拥赵敛入怀里,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只有紧紧抱着才会不凉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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