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慢点儿吧,记得晚上回来上药。” 谢承瑢随口应着,走了很久才到栖山。他看着上山的路,忽然走不动了,就瘫在山底下那棵大树边上。他伸头望那条小路,还在思索要不要晃上去,便听到有两人脚步声相伴而来。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 “二郎每日都练到这么晚么?”吕征问。 赵敛道:“偶尔而已。” 吕征慢慢下坡,回忆起赵敛不凡的刀法,说:“你来天武军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你使得一手这样巧妙的双手刀。不知师出何人?” 夏夜里,虫鸣四起,赵敛听着周围的声音,故作镇定说:“我师父姓周。” “周?我似乎听过他的名讳,是周仲佳周将军吗?大周能使双手刀的将军不算多,周将军当算一个。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看来吕征还不知道周彦早已经战死了。赵敛也当做没有这回事,顺着回答:“应当很好,我同他也有许久没有见了。” 吕征说:“二郎自珗州来,先前没成家么?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情。” 赵敛重新抓了一遍手中的长刀,触摸过铁制的刀柄,道:“我成家了,但拙荆未随我来。” “也是,均州不如珗州,能不来还是不要来了。我原先也想去珗州投军,可是妻儿都在均州,我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留在这儿了。可没想到,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二郎有孩子么?” “没有。” 吕征觉得可惜:“没个孩子陪着,弟妹夜深时会不会思念呢?” 赵敛说:“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应当没空想我。况且……他不能给我生孩子。” 吕征以为赵敛的妻子有些隐疾,更加叹息:“那真是可惜了,你也不要忘了修封书回家,不要让她牵挂。我不同你说了,先回去了,明儿在雄略军校场再会吧。” 赵敛看着人走远,正要慢吞吞往山外走,却意外在余光中瞥见一个人蹲在树底下。 他差一点儿就和那人对视了,只因那人极其警惕,察觉到了,竟然躲得更深。 赵敛根本没来得及抓住那人的眸子。 不过,他一瞬就知道是谁了。 他有意放慢脚步,听身后传来踉踉跄跄的步伐。他还闻到身后极其浓烈的酒气,像个活的酒缸。 是喝醉了吗?烂醉如泥的,是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赵敛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又立刻躲在巷中,自以为非常隐蔽,不过还是露出了淡青色衣衫的一角。月亮投下来,把他的影子拽得很长。 是谢承瑢,赵敛那个远在外州的好娘子。 赵敛很想在这儿就喊一声,但终究忍住了。 他一直往回走,走得也慢,刻意让谢承瑢跟上。快到他那个破茅草屋,他才忍不住了。 月色朦胧,溶溶微光迷住人眼。谢承瑢原本跟得好好的,一眨眼,竟然什么人都看不到了。 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几番,又四周去看,哪来的什么人呢。 他不气馁,踩到软绵绵的草上,连脚都软绵绵起来了。真是要晕了,他没想到落尘的后劲那么大,现在昏得要站不住脚了。 就在他刚停下来要喘气的时候,忽闻刀起,寒光乍现,一把银刀陡然横在他的喉前。 谢承瑢前所未有地被吓一大跳,抬起眼,赵敛的眼睛就在自己眼边。 【作者有话说】 [1]:原话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二十一》。
第130章 四十 非为鱼赐(三) 赵敛的刀离谢承瑢很远,约两个指头宽。他真的怕割到谢承瑢,即便是用刀背。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醉醺醺的酒鬼啊。”赵敛似笑非笑,“军营里喝酒,你该当何罪?” 谢承瑢脚软了,轻颤着举起手来,示软说:“罪大恶极,官人罚我。” 就算他不示软,赵敛也不会凶他的,不过还是要装严肃些:“叫什么?” “赵观忱。” 赵敛又挪近点刀背:“我问你叫什么。” 谢承瑢真的脚软了,他轻飘飘说:“我头晕,你别吓唬我。” 赵敛放下刀,快速地插进刀鞘:“都部署跟着我做什么?我可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窥探。” 谢承瑢呼吸沉重起来,说:“想见你,而已。” “我们不应当要回避吗?” “回避什么?回避我是你妻吗?”谢承瑢摸着肚子,“我们没有孩子,因为我不会生。” 赵敛呛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你真的酒喝多了,赶紧回家去。” 谢承瑢痴痴笑道:“怎么会醉呢?荔枝酒喝不醉的。” 他往前一步,抓到赵敛的刀鞘,“二哥,你在珗州的良人是谁?总不能是他姓吧?” 赵敛连刀都不要了,送给他了,后退几步,狠心转过头去:“我骗人的,你不要跟着我。”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忙回头看。 谢承瑢真的站不住了,抱刀躺在地上。 地上草深,将要淹过他的脑袋。 赵敛听见有蛐蛐叫,无奈地过去拉谢承瑢:“有虫子,爬到你身上要咬你了,谢同虚。” “二哥……”谢承瑢沮丧说,“我以为学你说话的语气,就可以变成你了。” 赵敛拨开刀,把人拉到自己后背:“为什么要变成我?” 谢承瑢的脸贴着赵敛宽阔的背,顿时觉得无比安逸。他勾紧赵敛的脖颈,小声说:“变成你,我才能无所不能。” “那你无所不能了吗?”赵敛背起他,还不忘督促,“拿好我的刀。” 谢承瑢脸埋进赵敛的颈窝,摇头说:“还不能无所不能,我思君甚甚。” 赵敛笑了:“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带我走吧。” “我问你住哪儿?” 谢承瑢搂紧赵敛,把热气都吐在他耳朵里:“带我走吧,哥哥,没有你,我像死了一样。” 赵敛全身一抖,没话说了,走一路都不说话。 他不说话,谢承瑢倒是说个不停:“我真的好想你,这六年,无一日不思念。我总是做梦,梦见你说‘再也不见’,我还不如死去。” 说了七八个“死”字,赵敛忍不住了:“能别把这个字挂嘴边么?” “死死死死死,我就要说,”谢承瑢吹赵敛的耳朵,“我说一万遍,你能不能见我。” “我们现在不是见了吗?” 谢承瑢晕乎乎的:“二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 赵敛语塞了,原来根本就是喝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做梦呢?他逗谢承瑢说:“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三哥?” “三哥是谁?”赵敛惊讶地看着他,“你在秦州还认识了哪个三哥?” 谢承瑢不说话了,恰恰好睡着了。他手里抱的刀掉下来了,落在赵敛脚边。 “三哥是谁?我没有排行老三吧?”赵敛恼了,又没有手拿刀,干脆不拿了,用脚把刀踢回去。 谢承瑢哑着声音说:“三哥么,赵瞻悯是大哥,谢同虚是二哥,赵观忱不就是三哥。” 赵敛笑了:“谁准你排我前头的?” “张……张妈妈。” 谢承瑢来咬赵敛的耳朵,蛮狠地说,“好想你啊,你想不想我?” 赵敛不说话,他就咬得更狠:“你要是不想我……” “不想你如何?” 谢承瑢说:“不想我,我只能去死了。反正我也活不长,我很快就要死了。” “什么啊?”赵敛有些不高兴,“你不要再说死不死了。” 赵敛的屋子很破,风日漏风,雨日漏雨。原本他是不住这儿的,但骆永诚不干人事,不给他配帐子,就叫他住这里。 便也住了。 其实住哪都一样,赵敛对此并没有太大的追求。就是舍不得谢承瑢住这儿,破破烂烂的,怕他睡得不舒服。赵敛把柜子里的新被子拿出来,垫在旧被子上头,哄着谢承瑢来睡。 谢承瑢刚一躺下,扭着背就喊疼。 “哪里疼?” “疼……我好疼。” 赵敛无措地再问:“哪儿疼呢?是不是后背疼?” 谢承瑢满头汗,身上烧起来:“疼……” 赵敛去脱他的衣服,才褪了里衣,便看见染了红的白布条。 他没想到谢承瑢的伤那么重了,比以前更劣,身上还多了新伤,心疼至极:“我找药给你换,忍忍。” 赵敛家里有药,但没有制。他点燃小小的烛火,凑着光拌药,一声不吭。 谢承瑢还疼着,这会儿疼感胜了醉感,他很快就醒了。 清醒间,他在颤颤巍巍的火苗边上,看见一个宽阔的背影。他眼神迷离不清,以为是幻觉,可仔细看来,又不是幻觉。 他说:“下雪了。” 赵敛习惯性地回他:“没有下雪,昭昭。” “看不见人了。”谢承瑢抱住薄薄的一团被子,“下雪了,马蹄印也看不见了。” 赵敛以为他在说胡话,没有回头。 “二哥,我来均州,就是为了找你的。”谢承瑢的汗淌在被子里。 赵敛拌药的手停下来了,他转过头,对上谢承瑢深深的眼。 谢承瑢瘫软在那儿,对着赵敛的眼睛望:“今天是我来均州的第二天。好久不见了,二哥。你过得还好吗?” 赵敛启齿欲言,但又咽回去。 谢承瑢的眼睛糊了:“我觉得你过得不好。我……我对不起你。” “喝糊涂了?”赵敛继续低头拌药,避开他的目光,“别说胡话,我过得很好。” 谢承瑢欲要落泪:“我没有喝糊涂,二哥,这六年来,每一日我都在自责。我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保住你爹爹。” “过去的事儿,就不要提了。” “可是我过不去,二哥……”谢承瑢想要坐起身,“我好像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了。” 赵敛低头看捣烂了的药草,自嘲地说:“谁都没有错,都是为了忠义,谁有错呢?我们不过都是为了官家效命的一群人而已。我也没有继续想了,你也不必自责。” 谢承瑢以为赵敛是在怨他,心里更加没底了:“二哥,我多希望,是我替你爹爹。” 赵敛有些不高兴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说这话,你偏偏还说。” “对不起,我……我不说了。” 赵敛全心全意望碗里的药,抱歉说:“我不是刻意要凶你,我就是不想你老是把‘死’挂嘴边。你知道武将最忌讳什么吗?我也不恨你,你也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谢承瑢知道说错话了,就低头说:“对不起。” “你瞧吧,你又说‘对不起’。” 谢承瑢说:“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们家。是我爹,对不起你爹,是我对不起你。”
273 首页 上一页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