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昨个儿都部署来,我脑子一下懵了。今天这话才是真的。” 骆永诚带他去看了一圈城墙,说,“比以前修高了很多,也坚固很多。” “节帅办事,我很放心。”谢承瑢揉了几下指上的指环,“这些人,不是昨天夜里的人吧?” 骆永诚说:“不是,总不能叫将士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吧。昨天晚上那些厢兵身强力壮,脾气可大,我有时候都叫不动他们。” 谢承瑢“哦”了一声,在人堆里看见一个瘦高个儿,身枯脸白,很容易叫人记清脸。这个人一看就是厢军了,今天骆永诚没有骗人。 “节使?”骆永诚搓手掌心,“天热呢,到个阴凉地方去?” “是有点热了,你叫那些将士们多歇歇,不要热坏了。” 谢承瑢走几步,离远了城墙。 “都部署往哪里去?我陪着都部署。” 街上人多,路旁也有商贩。谢承瑢看着街边买炊饼的小贩,这时候骆永诚来问他:“节使要吃炊饼么?” “不,我就看看。”谢承瑢转过脸,“均州知州、通判在不在城里?我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迎面走来一队士兵,大约是巡城的。谢承瑢下意识给这些兵让道,听骆永诚说话。 “都部署什么时候想去见?” “一会儿吧。” 谢承瑢擦过群人,忽闻到一阵香味。 他眼侧走过一个人,步子奇快,不等他目光捕捉就蹚过去。他停下脚步,倏尔回头,果然见一高大背影,身着皮革制甲衣,腰佩一把长刀。 夏日铺阳,周身冒着热。 有一滴汗从谢承瑢额上淌下来,将要滚到眼尾。 于光中,他瞥见那张熟悉的侧脸,就在要望清之际,骆永诚突然说:“这是天武第四军。” “啊,是吗?”谢承瑢的心悬着,等那队人走远了,又问了一遍,“是什么军?” “天武第四军。” 谢承瑢问:“他们的校场在哪里?” “在西边儿栖山。” 谢承瑢记在心里,转别的话说:“去向知州问好吧。” 赵敛在拐弯的时候看见谢承瑢了,心里好像没什么感触,却又感触很深。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谢承瑢,第一反应是,谢承瑢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他看见谢承瑢和人说话的表情了,倒没有想起来瑶前说的“性情大变”。 赵敛觉得,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经历了什么,昭昭永远都是那个昭昭。 中午吃过饭,赵敛躲在树荫底下偷闲,又想起谢承瑢了。他在想要不要见一面,还是说仍然逃避呢?逃避有些用处吧,回避应该比什么都好。可是他又很想见面,一来二去的自己把自己给想烦了。 “二郎下午还回家么?”吕征过来问他。 “回吧,又没什么事儿,不回家做什么?” 赵敛热得慌,抹了一脖子汗,摸到一根细细的挂在颈上的绳子。绳子下面就是他和谢承瑢一起的戒指,这几年他都藏在衣服里了,别人都看不到。 吕征叉腰站,说:“恐怕你回不去家了,下午马步军都部署要来栖山,副部署让我们操练起来。” “装什么呢,什么时候操练过?” “没办法了,既然有人要来查,样子总要装装。副部署叫我们把枪拿着,看势甩几下就可以了。” 赵敛倚着树干:“我知道了。” 树边上虫子嗡嗡叫,听得赵敛头昏神困。他想睡一会儿的,听见有两个士兵结伴过来。 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马步军都部署才二十来岁?真是稀奇。” “有什么好稀奇,无非就是官家宠爱,不然谁能二十多岁就做节度使了。” “啧啧,有的人二十岁还在做小兵为将军卖命,有的人二十岁就已经做节度使了。这世道,真是……” 赵敛随地找了一块石头就往那小兵身上砸:“这世道怎么了?” “妈的,什么人哪?”小兵一看,是四军那个个高身壮的赵二郎。 二郎脾气不好,力气还大,脾气颇有些阴晴不定,少有人敢惹。他们自然也是不敢的,纷纷退缩,说:“怎么了,二郎?” 赵敛阴沉着脸说:“再叫我听见你们说都部署坏话,我把你们舌头割了。” “我们哪儿说他坏话了?不过就是……” 赵敛又要拿手里的石头砸他们,他们有些怕了,忙挡着手臂说:“不说了,不说还不成么?” “快滚。” 两个小兵快步走远了,回头瞥了一眼赵敛,说:“真是吓人,果真阴晴不定的。” “我听说他来头不小,还是别惹了。” * 谢承瑢是未时四刻到的栖山天武第四军校场,才进门便见一群人在操练,手上长枪乱挥,毫无章法。 他显然地是被这阵仗震撼到了,忍不住嘲讽:“好气势。” 骆永诚也没听出来,笑嘻嘻说:“天武四军稍次于一、二、三军,勤能补拙,当然比其它军更刻苦。” 谢承瑢鼓完掌:“我见人不多,这有两千五百人么?” 骆永诚说:“栖山校场小,还有大部分在澈山。均州就是山多,能藏人哪。” 谢承瑢笑笑:“原来如此,副部署的兵确实比秦州的好很多,我在秦州掌三万兵,没一个能比过均州的人。” “哎哟,都部署这话真是!”骆永诚笑得合不拢嘴,“那都部署多看看,站在阴凉地下看!” 谢承瑢不得闲,绕阵一圈找赵敛在不在。 他快走到最后一排,忽然生了怯意,放慢了脚步。真的走到最后一排了,他更害怕,过五人外就是赵敛,他连看都不敢看。 他只能瞥见半边脑袋,发束得很松,日光打下来,晒得乌发呈棕。 赵敛在漫不经心地挥枪,软绵绵的,像没睡醒的人。他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懒散了,虽着不像样的甲衣,却依旧贵气十足。 谢承瑢仅敢瞥一眼,就转过头。 他想着,即便赵敛模样大变、性情大变,也不要紧。只要是他不就好了吗? 遂同骆永诚说:“节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骆永诚有些受宠若惊:“都部署请说。” “我想向节帅讨几个人。” 骆永诚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天武军已满员,但雄略军还差一些。我见四军将士们各个英气风发,不如调几个好的过去,节帅觉得如何呢?”谢承瑢很诚恳地说,“挑五个,应当不多吧。” “五个?”骆永诚拨动心里算盘,为难说,“禁军名册不都是定好的么?怎么能想调就调呢?还得上札子到兵部求调令,均州离珗州可远,一来一去要近一年,节使何必为了五个人费力劳心呢?” 谢承瑢舒展开眉头,认同道:“确实是很费力劳心,所以此般烦神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骆永诚瞠目结舌:“四军……四军没几个好苗子,节使挑了人去雄略军也不抵用啊。” “能将抵百兵,自然是有用的。还请节帅放我几个吧。” 谢承瑢说的看上去是请求,实则是命令,骆永诚莫名觉得紧迫,不答应也不好了。他说:“挑吧。” 树荫底下有风,快要吹昏谢承瑢了。 他倚在树干边上发痴,等彭六挑完人过来。 彭六说:“挑了几个还不错的,也把之前遇见那个小郎君的爹爹也挑过来了。不过天武军确实不成,和上等禁军根本没办法比。” 谢承瑢点头,有些担忧地问:“赵二来么?” “二郎?二郎有点儿不情愿呢。” “不情愿?为什么不情愿?” 彭六坐下来,说:“我试探他为什么不愿意,他说……他说不想落人口舌。” 谢承瑢好久说不出话。 “但他还是来了,晚上回去收拾东西,明早到雄略军军营住下。” 谢承瑢又歪了:“他不高兴了吗?他不能真把一辈子荒废在这儿吧?他学那么久的刀,不是为了在这儿乱挥的。他懒了那么久,学的所有东西都要还给周将军了。” 彭六无奈:“人在这境地,旁人都是疲懒的,他再怎么上进都有限度。” “骆永诚什么反应?” “他似乎敢怒不敢言。” 谢承瑢闭上眼犯困:“不逼他,他怎么能露马脚。” 彭六担忧道:“我就怕他被逼急了。” “怕他杀了我?”谢承瑢轻笑,“我要是死这儿了,或许也不错?” “说什么!”彭六呸呸呸,“在秦州就这样,我以为到了均州你会好一点呢。” “好什么?” “不再说死了。”彭六觉得谢承瑢一点都不怕死,不论是在作战,还是平时。仿佛死对他是解脱,而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彭六对他说,“以后您别说了,不吉利。” 谢承瑢没说话,彭六又试探地补一句:“二郎听了也会伤心的吧。 “我不说了。”谢承瑢说,“我不是说得玩玩么?” 谢承瑢再也不随口提了,他暗自发誓。 傍晚前,谢承瑢又去州府拜访了均州知州穆彦伦、通判高适成。 穆彦伦与高适成并不在同一处办公,两司相隔甚远。 谢承瑢先往知州办公之司,又见到白日里见过的胡子花白的穆彦伦。穆正处理州中事,见新任马步军都部署来,自然笑脸相迎。 “都部署上午才来过,怎么这会儿又来?”又叫小厮看茶。 “我坐坐便走,不必沏茶了。” 穆彦伦看上去非常老实,不知道私底下如何。他三十岁才中进士,因名次不高,就到地方做了小官。近三十年,不过也才到均州知州之位。谢承瑢来问他的身体,他只说:“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干多久。” 出了知州厅,谢承瑢对日光叹了一口气。 彭六说:“穆知州年迈体弱,未必能镇得住骆永诚。” 又到通判厅见高适成,就全然与穆彦伦大不同。 高适成约四十岁,身高体壮,说话中气十足。他一看谢承瑢来,急忙看茶迎上去:“夏日炎炎极易中暑,都部署又来一趟,有什么事,差个人来便是了。” 谢承瑢说:“方才我来得急、走得也急,还有些话没来得及问,反正也没回去,正好绕一圈。” “都部署还有什么话要问?” 谢承瑢捧着茶坐,环顾四周摆设,见到一只霜白色瓷碟,看上去十分金贵。 “官人这碟子不错。”他夸赞道。 高适成原本坐着,目光被瓷碟吸引过去,笑说:“都是些俗物,摆那儿好玩的。都部署要,我可以送你一套。” “一套?这是盛窑烧的吧?听说一只就已经价值连城了,何况一套。”谢承瑢抿了一口茶,拉远茶盏,“官人这是什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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