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家后山种的,喝了玩玩的。都部署要是喜欢,我那些给你带回去。”高适成一直笑嘻嘻的,很是热情。 谢承瑢摇头:“多谢官人了,只是我并不是很爱喝茶。” 品了小半会儿茶,才说到正题。 谢承瑢说:“州里这几个月的账,有报到户部么?” 高适成说:“自然是有的。这些都是穆知州在做,我们做通判的,不过偶尔看一眼,签字而已。” “州里何处用钱最甚?” “都部署这话说的,谁不晓得打仗费钱?均州是重镇,里头养了六万兵呢,这些日子又在修筑城墙,难免开销大。不过过了夏日就好了,城墙也快修完了。” 谢承瑢知会,说:“这钱是户部直批到州府,还是直批到军中?” 高适成道:“一环一环来么,自户部到州府,再从州府到军中。州里报的预算,又不止是军队要用的钱。” “均州民生如何?” “均州冬天爱下雪,去年压塌了房子、城墙,这钱已经报上去了。夏日倒还好,就是偶尔会旱,也报了上去。至于什么大事儿、小事儿,零零碎碎的,穆知州也都算清了,不会有差池。” 谢承瑢默然,举起茶杯看杯底。 高适成见到他指上金戒指和腕间佛珠了,说:“金除祟,佛求安。都部署身为武将,也要随身带金啊佛的?” 谢承瑢回过神,晃一圈佛珠,说:“我也是戴着玩玩罢了。” “均州有个寺庙很灵的,都部署若不嫌弃,我回头去为您求一串珠子来。” “既然很灵,托别人去求,是不是有些太不真诚了?”谢承瑢笑而起身,“等官人有空,带着某去一趟,也无不可。” “好说好说。都部署这是要走了么?” 高适成凑过去,顺手接谢承瑢手里的茶盏,说,“大夏天的,都部署只来这儿问几句话、坐几刻。倒不如托人来问,也不多跑一趟。” 谢承瑢作埋怨状:“例行公事,我也不想炎夏出门。朝里头看着呢,我来均州,不能什么都不做啊。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差不多也就可以了。” “是,都部署位高权重,自然有苦恼。不如在下请都部署吃酒去?也当是解闷了。” 谢承瑢轻摇指:“可不成啊,万一有人盯着我怎么办?” 高适成立即笑说:“怎么会,就你我二人,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谢承瑢思了一瞬,半推半就地:“那就先谢过官人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没有“路”这个行政区划,所以就没有“转运使”等官。 见面就在下一章见面!
第129章 四十 非为鱼赐(二) 均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叫秾芳楼,约三层高。因在城中,逢夜晚,座无虚席。 高适成大约认识里头的酒博士,一来便往三楼小阁去。 酒博士上酒出门了,高适成才说:“我听说珗州有一种烈酒,叫做临春赋。凡至京者,轻尝此酿,毕生难忘。”他把酒倒入碗中,推给谢承瑢,“我以前也喝过临春赋。” 谢承瑢道:“官人什么时候去的珗州?” “大约是,崇源十三年吧?我是在那年考中的进士。如今算来,也有十年了。” 高适成喝了一口酒,咂嘴道:“秾芳楼的落尘,他们都说能和临春赋媲美。可依我看,还差很多。” 谢承瑢也抿了一口,说:“当人们说出‘能与临春赋媲美’这句话时,落尘就已经不如临春赋了。” “好喝吗?” “好喝。” 高适成赞同说:“美则美矣。不过落在均州,就注定没有名气。” 谢承瑢不言,低头吃碗里的酒。 他与高适成酒过三巡,正酒酣耳热时。 高适成是个文人,喝醉了酒就要题诗。他叫酒博士来拿笔墨,望着白墙沉思片刻,吟道:“欲驭飞鹰去,心求万世平。谁得困囿处,弃放满天星。” 谢承瑢看他在墙上写字,稀里哗啦写了一通,还不如赵二喝醉酒题的字,遂腹诽道:也难怪你入不了京了。 不过他还是很替高适成说话:“官人心有大志。” 高适成醉意入脑,听此话,更是泪流满面:“节使知我!我读了几十年书,写了几十年字。”他一口闷了酒,娓娓说,“我家原在明州,本是贫寒子。爹娘为我读书,日日耕耘,只望我出人头地。后来我进京考试,果真中了进士。” “这应当是光耀门楣了。” “不!”高适成觉得完全不是,“我虽中进士,奈何家境贫寒,到底还是比不过那些富家子弟的。我知道有个人,现是在珗州做了大官,他姓刘,名宜成,是我的同乡。你认识么?” 谢承瑢颔首:“认识,御史中丞么。” “呵!御史中丞……我做官十年,还是通判,他做官十年,就到了御史中丞。说来,不过是他比我富有,比我能说会道罢了。你可知道官家御赐琼林苑时,他拍了什么马屁么?” “不知道。” 高适成冷笑道:“官家问,今有土地,功臣怎分。刘宜成说,‘天下之地皆为陛下之地,陛下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哈哈哈!这般空洞屁话,倒真的叫官家记住了。刘宜成同我名次差不多,我还比他高一位。他能留在京中,而我,只能去地方任职。” 谢承瑢有意不语,摸酒杯发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朝里,能力如何并非一位,会说话才是最重要。我先是在邕州做官,三年期满,就到宜州,转来转去,现在又在均州。我一直都在地方,因在朝中无人,所以没人看到我的能力。我空有一身抱负,无从施展。” 说罢,高适成又喝了许多酒,自嘲道,“我有心驭鹰,奈何无鹰可驭!” 谢承瑢手臂支着额头:“所以你就替骆永诚虚报军饷,是么?” 高适成一愣,马上反驳:“我没有!什么虚报军饷?” “我说笑呢。”谢承瑢的眼渐渐虚起来,“在外这些将士,有哪个真的老实?不是暴戾就是自大,不是武力压制就是冷嘲热讽。人人都这样,谁都不例外。” “节使也这样么?暴戾、自大,武力压制、冷嘲热讽?” 谢承瑢手指头蘸些酒,擦在桌面,没有说话。 高适成脸通红,好久反应不过来。他坐下,盯谢承瑢的眼睛看好久,问:“朝里知道什么了?” 谢承瑢意味深长地笑:“你猜啊。” “哼,知道了又怎么样?”高适成摆手,“骆永诚这个蠢货。” “武将肯定是没有文臣聪明的,骆永诚识不识得几个字还不好说呢。不比官人,一步成诗。” 高适成有些飘飘然了,挺起胸膛说:“会作诗,这是文人的基本。不仅要会作诗,还要做事。” 谢承瑢和高适成靠得很近,说话也轻轻地:“均州太小了,官人应去更大的天地才是。” “更大的天地。”高适成打了一个酒嗝,握紧手中酒杯,“更大的天地,在哪里?”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1],官人天地,在天下,非在均州。”谢承瑢说完,侧过脸,一只手挡住右耳,“空有鸿鹄之志,却不敢向往广阔宇宙,此志有何用哉?” 高适成没抓稳手中酒杯:“广阔宇宙……” 酒洒在桌上,溅了一圈。 谢承瑢干脆装醉,歪在桌上:“人生在世须臾几十载,只有此夜最尽兴。” “官人见过官家么?” “临春赋……才最好喝……” 高适成心一定:“落尘再好,最终还是抵不过珗州醉仙楼的临春赋。” 他看谢承瑢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便上去晃他的肩,“官人?” “天亮了?”谢承瑢醉熏熏地搭上高适成的肩膀,“天亮了,要上朝了……要去垂拱殿,面见天子……” 高适成不知道是喝醉了酒,还是如何,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问:“垂拱殿是什么样?” “垂拱殿……”谢承瑢仰头,指着房顶说,“黄色的顶,黄色的椅,君坐殿上,距不过十尺而已。” “十尺。”高适成想着,他在均州,距天子近两千里。他做梦都没有离天子那么近过。 “垂拱殿……” 谢承瑢埋头呼呼大睡。 高适成坐在凳子上,陷入了冥想。 他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垂拱殿。 “若是我招出骆永诚,官人能帮我吗?” 谢承瑢没有睡,但装作神智不清。 高适成迁思回虑:“我也想入三省啊,可是……可是谁能看得到我呢?官家远在千里之外,他怎知均州还有一个英才!” 到亥时,酒筵才散。 高适成酩酊大醉,走路摇摇晃晃不成线。他搂着自家小厮在路边唱李白的《行路难》,几乎要破音。 谢承瑢也醉了,被彭六搀着往回走。他听到高适成唱的曲了,之前他听过无数不同调的《行路难》,此调最不堪入耳。 便低声骂道:“真难听啊。” 彭六回头见人走远了,才说:“节使醉了?” “没醉。”谢承瑢直起身来,完全离了彭六的搀扶,“官家猜得没错,骆永诚应当是虚请粮饷了。” “高适成招了?” 谢承瑢闻身上的酒味,心里安逸,说:“白天我不是到高适成那儿去了么?他堂里摆了一只盛窑产的瓷碟。他说他要送我一套,可见,当不止这一只瓷碟。还有喝茶的盏,我看了杯底,是乾窑产的。” 彭六嗤笑道:“都是官窑,他哪儿买来的?” “不知道,官窑所烧瓷器或为皇家御用,又或作官家赏赐之用。高适成还没那个能耐,能让官家赐官瓷。” “是官家,又或是先帝赐给骆永诚的?” “我猜如此,兴许是骆永诚作贿赂用的。通判与知州同事,穆彦伦老眼昏花了,做点手脚,估计也浑然不觉。”谢承瑢把手腕上的佛珠埋到怀袋中,“除了瓷器,还有茶叶。我喝了一口,茶是上等的好茶,非常贵重。他若说是买的,我倒信;可他跟我说是自家后山种的,放什么屁呢?他是茶农么?私种茶叶,官帽不想要了。” “高适成以为你年纪轻,什么都不懂。” 谢承瑢要脱下衣服里面穿的轻甲,半天抠不开,气急败坏说:“他为官十年,我也为官十年。他觉得自己是千里马,忧无伯乐。他要是千里马,我还是万里马了。” 彭六见他这副模样,笑说:“你真的喝醉了。” “我没醉。” 谢承瑢总算解开薄甲衣了,抛给彭六,“你回去吧。” “你去哪儿?” “我到栖山去一趟,看看天武军。” 彭六抬头看看月亮:“都亥时了,校场一定没有人了。” 谢承瑢怎么不知道校场没人呢,但他还是悠哉悠哉地要去:“我去一趟吧,晚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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