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仕谋回到家后高烧不止。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那些日子不得医治,拖着,已经到了医药无救的地步。 医官郎中来诊治,看了都摇头说:“冬日来了,二郎还是早些准备吧。” 赵敛耳朵嗡嗡的。 这几日他在病床边侍疾,每望着爹爹昏迷的模样,心便一阵一阵地揪着痛。 这不由让他想到崇源九年的那个正月,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 娘不行了,他就哭,泪水浸湿了半边被子。爹爹见此呵斥他:“哭!哭有什么用呢?” 爹爹是万分坚强的人。娘走的时候,爹爹没哭,娘出殡的时候,爹爹也没哭。 有时候赵敛想着,什么时候他能做到像爹爹那样,遇事不掉眼泪?那就能变成无坚不摧的人了。 这回他没哭了,他好像比所有人都平静。他稳妥地叫人打造棺材,准备好一切丧礼要用的东西,默然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昏迷的赵仕谋醒了。 赵敛就守在边上,他看见爹爹的嘴巴忽然歪了,两只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他俯身凑过去问:“爹,醒了吗?” 赵仕谋费力地睁开眼:“阿敛?你……你怎么没上学?” 赵敛心中一窒:“爹,我不必上学了。” “哦……”赵仕谋眼睛睁大了,“睡了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饿了么?我去给爹找些吃的。” 赵仕谋转动眼珠:“不饿,你大哥呢?叫人把你大哥喊过来,我有事儿想同你们说。” 赵敬来了,和赵敛一起跪在床边。 现在赵仕谋精神很好了,呼吸平缓,也能坐起来说话了,但是他的嘴还是歪着,眼睛也没什么神。他靠在床头,平稳地说:“这几月来,你们辛苦了。因为我,你们受了很多委屈。”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培德……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告别。还有同虚,他为了我,差点儿连官也丢了,也差点儿要被贬到千里之外。” 屋子里灯昏暗地,还不如外头走廊的灯笼。赵敛低头,看到膝前那片光,就像是一层霜。转头望去,门口那盏暖色的灯正随冬风晃。 “阿敛。”赵仕谋叫他。 他回过神来:“爹。” 赵仕谋说:“别怪谢同虚,他是个好孩子。” 赵敛点头:“我不怪。” “爹爹有愧于他,阿敛,你若真心欢喜他,不必为了我的事同他结怨。你与他是两家人,真要成婚,就不止是你与他两个人的事了,那是两家人的事。我知道你有考量,不必我再替你做主。”赵仕谋按住赵敛的手,“你要记清大局,谢祥祯是能将,将来在战场上,你不要因一己之私,为难他,毁了西北战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人该记恨,什么人不该记恨,你要记清楚。” 赵敛说:“我记得爹爹的话了。” 赵仕谋又说:“我做不动官了,将来你在朝中,一定要记得,三思而后行。” 赵敛叩拜:“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赵仕谋满意地点头:“阿敛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顿了好一阵,他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很乖的。” 他又和赵敬说,“我也有些话嘱咐你。” 赵敛分神了,没能把爹爹那些话都听进去。他望着爹爹那双旧鞋,生了年老的斑。他把目光移到爹爹身上,看见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他一直这样盯着爹爹的脸,一刻都舍不得移开了。 “我做梦,梦见你们娘了。”赵仕谋憧憬地说,“我听见她叫我过去,她等着和我重逢。可我说……我还舍不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再多等我一会儿。” 赵敬流泪了,低头去擦。 赵仕谋说话的语气悠悠,似在说什么美好的事情。他回忆起从前种种,想到学枪、打仗,想到被封太尉。但他拥有的这些荣光都没了,他身上所有的荣光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我不相信先帝会算计我,等我下去了,我要亲自问问他。若是他算计我……若是他算计我,我也就认了。” 赵仕谋觉得无奈,“阿敛,我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做官,不要像我一样,知道吗?总是要留一点儿私心的。不论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别人,都要留点私心。” 赵敛应声:“我知道,爹。” “虽说要有私心,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做乱臣贼子。”赵仕谋叮嘱说,“阿敛要名垂青史,不要遗臭万年。听到了吗?” 赵敛点头说:“听到了。” 赵仕谋如释重负:“阿敛,要善始善终,一定要善始善终。善始善终啊……” 他又开始没精气神了,说话也虚起来。 他眼睛瞟到外面的灯,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是想死在马背上。” 他隐约听见马蹄阵阵,刀枪相接,西北的风雪烈,他没在雪中。 “我有一场梦,是西北四州复还,是天下归一,是大周太平……” 赵仕谋又变年轻了,他觉得身子轻了,伤也不疼了。他好像要飘起来,随着冬风飞往出门去。 赵敛一个人到屋外的台阶上坐着。 他抬头,看见天上那一条细细的月,尖得能刺伤人。他就这样看着,感受冬日里吹来的凉风。 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好像今夜只是一个平常的夜,看完了月亮,他还要去背书,等睡前爹爹还要来查。又或许是,他一回头,阿娘就在他身后笑着看他。 怎么这么快呢,为什么他一眨眼,阿娘就没了。他现在又能握得住什么呢?他快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十二月了,也许珗京又要下雪了。他在思量雪日怎么过,珗州的冬日那样冷,要不要给爹爹再添一件厚衣。 想到这里,瑶前的脚步声跺过来了。 瑶前猛地打开门,焦急慌忙寻找赵敛的身影。看到赵敛了,他骤而爆出一声哭腔:“二哥!” 赵敛听着耳边的风。 真冷,再久一点,就会更冷了。下几场雪、听几场雨,冬天就要过去了,春日就要来了。 “阿郎……阿郎没了!” 赵敛断了思绪,呆呆地站起身,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灰尘。 他忽然耳鸣了,听不太清瑶前说话。 “你说什么?” 瑶前的眼泪哗哗淌:“阿郎没了……” 赵敛迷糊了,觉得头昏眼花。 爹爹没了,他的爹爹没了。 “爹……爹!” 赵敛的脚软透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跑到爹爹床前,先是看见一片哭倒的人,再是瞧见几乎晕厥的大哥,最后,是望到那张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的爹爹的遗容。 那一刻,他竟然在想: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很乖的。” 赵敛这才开始有些慌了:“爹!” 月色愈深,很快,云就遮掩住月亮了。 月亮再也瞧不见了,爹爹也随着月亮走了。 赵敛手抖着为爹爹换上干净衣裳,他感受到爹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凉了、僵了,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了。他梳爹爹的发,却找不到一丁点乌色。 爹爹什么时候老的?他也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没爹了,再也不会有人打他、逼着他读书上学了。他记得除夕夜的那顿杖,还有爹爹说的那些话。 他哝哝说:“爹,我再也不会不乖了。” 他俯下身去,深深地抱紧爹爹。 赵仕谋走了,赵宅连夜发丧。 家里热闹了,前来吊唁的人同流水一般不绝。 赵敛又穿上缟素,跪在灵前。 他隔绝所有吵闹的声音,怔怔看那具漆黑的棺椁。 以前他总惹事不听话,都是爹爹替他兜着,可如今兜着爹爹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棺。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陪他长大的人,娘,周将军,颜相公,爹……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未来的路那样漫长,他要一个人走。 “这一辈子得有多长啊。”他轻轻说,“这么长的一辈子。” 赵敬眼睛肿了,他瞪着红眼,握上赵敛的手:“阿敛,我会永远都陪着你的。” “谁都陪不了谁,谁都陪不了谁一辈子。”赵敛摇头,“哥,我觉得过不去了。我觉得这辈子过不去了。” 灵堂里来了很多人,有他幼时的伙伴,有军营里的好朋友,还有长辈、爹爹的同僚,宫里的宦官,那么多人,把这间堂都挤满了。 宦官拿出诏书,说权知皇后代陛下下诏,追封太尉为卫王,赠“太师”,谥武忠。 赵敛听了,忍不住笑了两声。 他讥讽的声音穿过哭声:“活着的时候没想过这些虚名,死了之后又怎么会贪恋权贵。” 宦官听后,窘迫说:“太尉竭智尽忠,当此荣誉。” 赵敛淡淡说:“张于湖曾作《念奴娇》一词,为家父常念。其中有言,‘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2]今提与诸君共勉之。” 堂中官员拱手:“与太尉共勉。” 谢承瑢藏在人群里,遥遥地看着太尉的灵位。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他哀伤地重复念一遍,向太尉跪拜。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本文中第一次出现本句是在第30章 。 [2]:出自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第二卷 还有一章结束~
第120章 三七 今安在(四) 赵仕谋死了,辛明彰替官家处置了不少人。宰相杨荀、殿前副都指挥使谢祥祯,还有不少玩忽职守的官员,都被她贬出京城。她又趁机更换朝中部分官员,表面是在帮李祐寅清洗朝堂,其实是为自己谋出路。 朝中事毕,为平百姓怨言,她又下令大赦天下,一时之间,百姓拥护爱戴,人人嘴里都称赞这位好皇后。 长公主出家了,废后徐婉在家中自尽,谢承瑢也被罢去差遣,暂在家中待命。 至于其他人,他们都像无事发生一般,依旧谈笑风生,写字作诗。只是提到赵氏的时候,他们都会唏嘘:做了几代的权臣,现在终于掉下来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想要做权臣。 腊月初十,沈沛又过来找了赵敛一回,师徒二人躲在小屋子里说话。 沈沛问:“你爹爹走了,剩下的事,打算要怎么做?” 赵敛说:“京城不能再久留了,我想我与大哥应该尽快离开珗州。” “是,你也是知道这个理的。有想好去哪里么?” “均州?” “均州不错。”沈沛颔首,“均州是你家乡,回去也有好由头。辞去所有官职,扶你爹爹回去安葬,安心丁忧三年,这是最好的办法。将来如何,还得看官家的意思。依我看,你若不做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倒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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