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敛却说:“可我不想荒废在均州,先生。” “走一步算一步吧,阿敛。眼下你已经没有任何可供官家利用的价值了,算是一颗废棋。官家将来若用你,你再起来。官家不用你,你就隐居山水,逍遥自在地过一辈子。”沈沛抚摸自己花白的胡须,“因为你爹爹的事,将来你再想位极人臣,不容易了。” 赵敛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从小他就想做个大官,现在他做不了了,难免遗憾。 “去了均州,不要想着将来如何,安心为你爹爹守灵,总要做个忠心的样子。等官家疑虑消了,你再做也不迟。” 赵敛点头:“我去了,先生在珗京要好好保重。” 沈沛轻拍赵敛的肩膀:“你放心,别有牵挂。” 赵敛写了一封“辞官扶灵回均州”的札子交到宫里,官家的病还未好透,批复的是辛明彰。 辛明彰回札子说:二郎年少有为,盼三年期满,再回京赴任。她又送了几件过冬的衣,也算是一些关怀。 赵敛收下这些东西,向辛明彰表了谢意,又收拾行囊,迁了母亲的坟,将父母的灵棺停在一处,待半月后一起回家。 京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交接,例如京中的田宅、家里的仆从。 赵敛将田留下了,卖了除韶园以外的所有宅子。家里那些仆从,不想留的,赵敛都替他们赎身了。想留下来的,赵敛都让他们去了韶园。 韶园是他送给谢承瑢的宅子,之前地契和房契都没有交给谢承瑢,这回交了。赵敛不敢去见谢承瑢,他怕谢承瑢怪他,所以就让瑶前跑了一趟。他也没让瑶前告诉谢承瑢他要走了,他想不告而别。 夜里他还在忙着家里的事情,瑶前过来和他说,谢同虚来了。 赵敛没胆子去见,他竟然想让瑶前打发他走,可是瑶前说:“二哥,外面那么冷,你还是跟他把话说清楚吧。” “我好像没什么话要说了。”赵敛说。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披衣出门。 外面冷透了,多少厚衣都挡不住冷风。 赵敛看到谢承瑢站在黑夜里,就一个人,孤零零的。谢承瑢头顶偏处挂了一只白灯笼,黯淡的光铺在他的身上,赵敛在这一刻觉得无比愧疚。 他和谢承瑢隔着很远相视,他看见谢承瑢眼中闪着泪光。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赵敛问。 谢承瑢哆嗦地说:“不冷。” “我给你拿件衣服。” 赵敛给谢承瑢拿了一件衣服,隔着很远递给他。 谢承瑢不接,他眼里的泪光更亮了。 “你哭什么?”赵敛忍不住问。 谢承瑢说:“二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我和你之间哪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赵敛还是把衣服给谢承瑢披上了,他闻到谢承瑢身上淡淡的蜡梅味,这让他在一瞬间想起和谢承瑢所有的快乐时刻。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谢承瑢说。 赵敛为难道:“我戴着孝呢。” “就跟我出去一趟吧。” 赵敛看着谢承瑢被冻红的鼻尖,心一软:“去哪里?” “去朱雀河。” 去朱雀河,赵敛害怕去朱雀河。他和谢承瑢第二次见面就是在朱雀河,也许动心也在朱雀河。现在他要走了,是不是离别的地方也在朱雀河呢? 快走到河边,赵敛不想走了。他轻轻说:“我要走了,昭昭,我已经辞官了。” 谢承瑢看他:“你去哪里?” “去均州,我之前说过的。我爹想回均州,我也想回均州。” 谢承瑢不理他,继续埋头往前走。 赵敛又说:“以前我同你说的,你再好好斟酌吧。我废了,将来再也扶不起来了,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一辈子了。你在珗京好好的,等致仕了,我们再相逢也不迟。” “再相逢,也不迟?均州远,从珗京到均州要四五十年,或者要一辈子。” 赵敛沉默了。 谢承瑢看地上的影子,似乎有些绝望:“你要走了,我也拦不住你。对不起,二哥,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再和你说什么。” “不要说对不起了,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谢承瑢不看他,只看天上丑陋的月亮。他转过脸,恰有一阵风,带来数不清的香味。 “二哥,你恨我吗?” 赵敛说:“不恨。” 谢承瑢觉得难过:“可我恨我自己。二哥,朱雀河边的蜡梅开了。” 赵敛心像是被什么重砸了一下:“我知道,我闻到香味了。” “我想带你看一看,因为除了这个,我再不知道有什么能给你的了。”谢承瑢指着那片金黄的花,还有被冷风凝住的河水,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赵敛余光看见谢承瑢背后的那些梅了。他不想看梅花,视线一直停留在谢承瑢的身上。 他的思绪一下回到崇源十三年的正月,就在这里,就在梅树面前,就是这双眼睛。他觉得应该过去了十几年,可实际上还不到五年。 他记不得是哪一棵树了,但人还是那个人。那个人就在眼前,再也不用拨梅才见。 可现在他没勇气见了,他胆怯起来。 “梅花的根长在珗州,所以它不能走。可我的根不在,我是自由的。”谢承瑢恳切地看着赵敛。 赵敛知道他的意思,他还是想把所有东西都抛下,还是想不顾一切和自己走。 “梅花的根在珗州,你的根又何尝不是呢?”赵敛望着谢承瑢,“昭昭,算了吧,我没出息,你不能和我一起没出息。你跟我走,只会让我更怨恨我自己,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谢承瑢听罢,那些支撑着他的精气神全都泄出去了。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你什么时候走呢?去均州。” “我不知道,该走了,就走了。” 赵敛要往回走了,他屏住呼吸,要把梅花想起困在鼻息之外。 谢承瑢又说:“二哥,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我送送你,行不行?我想你好好的,我想看着你好好的。” 赵敛摆手往回走:“别送了,就在这停吧。” 谢承瑢跟上去:“你不准我送你,那……我们应该还能再见吧?” 赵敛不敢转头看。 “二哥,”谢承瑢走不动了,“你从前说再见,是天上再见,还是地下再见?” 赵敛没有回答他,更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怎么瞧都瞧不见了。 “你好歹要告诉我,到哪里再见。”谢承瑢又流泪了,“你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觉得是他的错,可是他分明已经这样努力了。他没办法挽回已成的结局,在这一刻,他甚至想着,其实可以由他来替太尉承受这一切的。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河岸那边飘过来一阵歌声:“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 “小官人思谁呢?” “谢小官人未有离别,更没有思人,如何应景?心有所想,才寓情于物。” 谢承瑢感受到脸颊上的热泪,就掉落在他的衣襟。 * 腊月二十八,珗京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这样的雪日,赵仕谋出殡了。 赵敛要带着父母回均州,路途遥远,也许要从冬日走到夏日。 出殡之日,来替赵仕谋送行的人很多,整个东门大街两侧被人占满了。百姓们泪流满面,嘴中呼唤着:“太尉,太尉。” 赵敛站在门前,刚要上马,便听人来说:“二哥,纪家的公子来见二哥。” 他提起精神来,迎面见到纪鸿舟与程庭颐。 太尉一案,纪鸿舟与程庭颐也帮了很多忙。虽先前赵敛谢过,但今日又来拱手道谢。 纪鸿舟拦下他的手,说:“你和我之间,就不要说那么多次谢了。我们没能帮上忙,请君勿怪。” 赵敛说:“我怎么会怪呢?” 纪鸿舟看他的衣着,又见他单薄的靴子,说:“今天雪大,你多穿些。” “我带着衣服呢,哥不必挂怀。” 程庭颐望着赵敛身上那件霜白色的氅衣,心中忽然明了。他道:“二哥,路途遥远,万分小心,多保重。” “你也保重。” 纪鸿舟看赵敛上马,又作揖:“二哥!日子还长,功名如何,走着瞧。” 赵敛苦涩地笑起来:“好,走着瞧。多谢了,来日再会。” “再会!” 赵敛抬头,看着满天的雪落在他身上,白色的,同霜色氅衣融为一体。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顾着前方坎坷,不知要走多久。 雪路漫漫,直到京郊长亭,送行的人才渐渐少起来。 杜奉衔骑在马上,绕送葬队伍一圈,清点了人数,才过来同赵敛说:“都齐了,二郎。” 赵敛颔首:“你真要跟我一起走?” “我真和你一起走。”杜奉衔抱拳,“我这条命是二郎捡的,将来不论贫富,我都跟着二郎。” 雪又大了,夹杂着霰铺天盖地而来,叫人分辨不得方向。 赵敛披着那件霜色的裁制粗糙的氅衣,竭力远眺雪林:“走吧,出了珗京,也许就不下雪了。” 前头送葬的起灵人说:“走喽!” 马鞭响在雪雾中,车轮滚过厚雪,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 照夜没行几步,忽然拼命转头往回看。它嘶鸣着,要朝长亭处奔去。 赵敛见此,及时勒住缰绳,呵斥道:“照夜!” 照夜呜咽着,对那头大雪留恋不舍。赵敛这才看向那片雪亭,他见到一人、一马,有大雪覆身,人和马都沾上霜了。 他和照夜都停住了脚步,痴痴地看着雪中人。 “二哥?”瑶前也望过去,心中一惊,“谢同虚?” 谢承瑢和赵敛隔着雪相视。 真大的雪,大到完完全全看不清人了。谢承瑢只能辨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对方身上那件熟悉的氅衣。 昭昭也向照夜呜咽,它想闯过雪,却生生地被一片白挡住了脚步。 赵敛攥在手心的绳子渐松,他知道他藏不住自己的心了。 他很想冲过去,很想留下来。他甚至想着,如若谢承瑢要求他留下来,他就不走了。 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可是随后,瑶前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二哥,出殡忌讳回头的。” 赵敛不说话,也没动静。他还在等那一声挽留,等了又等,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回应了。 赵敬劝他说:“阿敛,走吧。” 缰绳被瑶前圈在手里,马蹄又在雪中行过。 赵敛的目光一直在后头,透过白茫茫一片风,直到那雪把人埋了,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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