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心里忐忑:“我有愧于他,不敢多问。他没想着告诉我,我偷偷摸摸问,叫他知道了,岂不是彼此都不快活。别问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程庭颐只好答应。 饭后,程庭颐总算有机会同谢承瑢说正事了。 他道:“你记得先前崔家那个三娘么?她一直爱慕纪风临,此生非他不嫁。今年她也二十五了,崔伯钧来纪家求亲三回,纪风临都不想娶。眼下,崔三娘郁结成疾,竟病倒了。崔伯钧因此参了纪管军和纪风临,闹到官家那儿去了。” 谢承瑢听了撇嘴:“这算什么事儿?” “纪家和崔家上一辈就因为成婚的事儿闹过一仗,现在又要闹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好叫纪风临和纪管军多烦忧,正巧你回来了,有个人能替我想想办法。” “不说你同纪风临是什么关系,就算没有关系,纪家与崔家也是不能联姻的。官家本就多疑,你让两个有声望的将门家联姻,官家怎么想?” 程庭颐也明白:“崔家逼得紧,而且纪风临也二十有六了,又是家中独子,我真是不知怎么办。我与纪风临碍着家世门第………还有种种,一时无法化解。我总不能逼着他在他爹面前认我。纪管军只要还活着,我们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谢承瑢说:“纪管军身子骨还硬朗呢,你和纪风临到等到什么时候?” “等久了,也不算是等。总之都能同他在一起,有没有什么名分也不重要。我只担心他真的遭不住压力,先娶了崔三娘。” 谢承瑢觉得他傻,可转念一想,他与程庭颐也无什么区别。 “这事当然好办,自请往秦州去便是了。我与崔公还朝,秦州缺将,你与纪鸿舟一同到秦州驻守,既远了朝堂,又远了家,有什么不成?” “你说的是好办法。”程庭颐笑了,但随即又担忧起来,“可若是我把纪风临带走了,崔三娘又该怎么办呢?她若是急得病入膏肓了,怎么办?” 谢承瑢立刻说:“你倒有心思管别人,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程庭颐突然噎住了。 “怎么了?” “她要是因为我们,病死了,怎么办?” 谢承瑢淡淡说:“那是她的命,由不得别人。管好自己不就行了?” 程庭颐沉默了半晌:“是。” 谢承瑢变了。只这几时,程庭颐就觉得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同虚……”程庭颐悄悄说,“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题目中《欲借风霜》出自宋徽宗所书《欲借风霜二诗帖》,但跟徽宗的书帖没太大的关系~ 想摧毁一个人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把他丢到最令他恐惧的那个环境里,要么他会因为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自己的信念不同而饱受折磨,甚至崩溃疯癫,要么就是他被这个环境同化。 李祐寅把小谢丢进秦州,小谢在经历痛苦之后,性情大变。所以说第三卷 开始,小谢的三观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哈!他已经不太像是个好人了(并不是ooc
第122章 三八 欲借风霜(二) 将要上元,皇宫里挂满了灯。 辛明彰才从崇政殿出来,没赏尽月色,倒先把檐下的灯看遍了。她很疲惫,问旁边的桃盈说:“润珍睡了么?” “已经睡下了。” 辛明彰没想着去看润珍一眼。现在她心里很愁,正是因为她唯一的儿子。 李润珍十岁了,竟然还不会说话。问了很多医官,有说他是哑巴,又有说他神思不清,似有疯症。 官家嫡长子怎么能有疯症,李祐寅是完全不接受这点的,所以凡是说李润珍患疯病的,都被他处置了。 李润珍是哑巴吗?辛明彰觉得他不会是哑巴。他可以发出声音,只是不会说话,有时咿咿呀呀的,像是未开化的孩童。她是有性子带着李润珍变好的,但李祐寅似乎没有耐心了。 李祐寅还想再要个孩子,但辛明彰很久都怀不上。为此,他又纳了几个美人,把心思稍稍从辛明彰身上移开了。 “圣人,官家今夜去慧兰阁了,叫您早些休息。”李祐寅身边的内侍来说。 辛明彰点头,她也不想应付李祐寅了。她走到寝屋内:“润珍还没说话么?” “没有,依旧像往常一样,吃完了饭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嘴里哼着什么,却又不像是说话。” “他不是哑巴。”辛明彰长叹了一口气,“不是哑巴,就是疯子。若是疯子,将来是绝不可能被封太子的,一国之储君,怎能是痴儿?” “若是疯症,总该有个药医。” “官家可不希望润珍是疯子,天子之子,怎能是疯子呢?传出去,天下人又有的说了。”辛明彰冷笑一声,“他自己做的孽,怨得了谁呢?马上慧兰阁那位娘子也要临盆了,我倒是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生出来一个疯子。” 桃盈说:“我知道珗州有个郎中,或能断皇子之疾。” “怎么说?” “这个人叫裴章,以前我家里人生了重病,便是他治好的。他说话直,凡遇病重者,嘴中总无好话,所以旁人都不敢找他瞧病。” 辛明彰笑道:“难怪官家上回没找他。他现在何处?将润珍的病说与他听,我瞧瞧他说得如何。” * 韶园外,有一个双鬓斑白的郎中方踏进高槛。 院子里安静,偶有竹叶轻响。恰有仆从踏音来迎,口中正念:“裴先生。” 裴章很少上门瞧病,怎奈这位出价太高,叫他这颗世俗心动摇了。没人会同钱过不去,何况他也是个俗人。 他才进屋,隔着屏风看到一个人,坐得很端正,想必这就是谢承瑢了。他拜道:“谢节使。” 谢承瑢从屏风里出来:“裴先生。” 裴章知道谢承瑢,原来是在秦州戍边的。戍边的武将多半长得凶狠,但谢承瑢稍微好些,长得像个文人。 他问谢承瑢:“不知节使有何不适?” 谢承瑢叫人关了门,才缓缓说:“我有旧疾,年年复发,少有人能医。闻先生医术高明,所以想来试试,看看我还有没有的治了。” 他褪下上衣,露出精壮的后背,说,“应当是枪伤,伤了好些年了。有的治么?” “哎哟,我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裴章非常惊诧,“节使从来都不在乎这伤么?完全溃烂了。穿甲时也不觉得疼吗?” “当然疼,若不疼,我也不请先生来。” 裴章拿出药箱里的烈酒,又翻出许多药:“一开始伤的时候就该处置了,我猜节使一定懒得理,想起来就用药,想不起来就不用。日子久了,越拖越重。” 谢承瑢笑笑:“你还能看出来什么?” “我就是好奇,旁人伤口好像夏日更差些,节使看上去,是冬日更差些?” “是。” 裴章道:“应当是重甲压到伤口了,我再瞧瞧。” 谢承瑢微低下头,听裴章说些关于伤的话。烈酒浇在伤口上,分外疼痛,叫他忍不住攥紧拳头。 “要用酒的,如若无酒,盐水也成。每次换药前都要如此洗,洗过再涂药。” 裴章浇完了酒,又拿药来擦。 擦药也疼,麻布蹭到红肉,疼得谢承瑢发抖。 他歪头想躲开,却听裴章说:“多少病都是拖出来的!我以前认识一个兵,也同节使一般。本是一个小伤口,越不管就越恶劣,最后竟因旧伤复发而亡。才四十岁,你说多可惜。” “四十岁?”谢承瑢算着年纪,先找借口,“他应该比我重些吧,否则也不能四十岁就没了。” “比你重?”裴章笑了两声,“你这伤可比他重多了。他不晓得早些看,你也不晓得早些看,都拿命不当命呢!” 谢承瑢摸着左手食指上的金指环,说:“总不至于如此。我想我活到六十岁还是能的。” “六十岁?节使再这样糟践自己,不要说六十岁、四十岁,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难办!你身上一定有其它伤吧?伤口如水流,顺着经脉慢慢淌,今儿是肩膀头,来日就是腰腹,最后遍全身,联合着其它旧伤。你不在乎,等命没了,再想在乎可晚了。” 裴章擦过伤口,又找麻布来裹。 谢承瑢不说话,他有点慌张了,心里恍惚着,想很久才说:“我若此时再好好护着,能活到六十么?” “兴许。” 长布裹紧上身,谢承瑢疼得倒抽气,又问:“六十岁活不到,五十岁总能活到。若能活到五十岁,我给先生送好东西。” 裴章笑道:“等节使五十岁,我早已经死透了。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老天要你五十岁死,你活不到五十一。节使好好惜命,战场刀剑无眼,受伤病折磨可不是好死法。” “是。” 谢承瑢沉默着低下头,又默然抚摸指环。 “擦的药治标,喝的药治本。我给节使开几服药,早、中、晚都要吃。落一顿,就少活一天。”裴章调侃说。 谢承瑢分明知道裴章是胡说,却还是信了:“我多吃一顿,是不是多活一天?” “节使这么怕死吗?人固有一死。” “我当然怕死。”谢承瑢气馁道,“没人比我更怕死了。” “怕死你还不擦药!三天后我过来瞧瞧,要还是这样糟,我再来换服药。一服一服试,总有能用的。” 夜里裴章没走,谢承瑢特叫人收拾了屋子出来供他住,想住几日住几日。裴章想着,总之还要再来看伤口的,住几日便住几日,遂安心住下。 夜到后半,韶园又无人声了。外头有风抱竹叶,沙沙作响;有细风钻进窗隙,带着烛火翩翩起舞。 谢承瑢睡不着,只想坐着。他看到刚才没用完的半坛酒,心里萧瑟,捧酒就来喝。 他以前是很不能喝酒的,一点儿荔枝酒就能醉。现在不同了,再多的荔枝酒都喝不醉他。 秦州有一种烈酒,名叫三白,一坛就倒,后劲也大。 他喜欢三白,三白能同珗州的临春赋比。 他忘记是什么时候爱喝酒的了,因为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喝醉了,就能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就是会耍酒疯。他耍酒疯同别人不一样,大喊大叫都没有。喝醉了,他就窝在一处,沾一团墨,背临米芾的《蜀素帖》。 他写字很难看,一直都很难看,但唯独能把《蜀素帖》写好点儿。 “鹤有冲霄心,龟厌曳尾居。”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 写完了,他就躲在角落里想某个人,安静地像一块石头。 今天他又想喝酒了,无它,就是担心自己活不到六十岁。他还痴痴地信赵敛的话,“致仕了之后再见”。他打算六十岁就辞官,到时候再去见赵敛,就不必挨训了。可要是活不到六十,他就见不着赵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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