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仕谋抬起眼来,对上李祐寅的目光。 谢祥祯又道:“身为朝中重臣,位极人臣的身份!太尉竟也不晓私藏甲胄何等罪过?私藏甲胄,难道不算‘欲有谋逆之心’?!陛下如若不信,请往太尉家中搜查!” 赵仕谋不说话,还是瞪着眼望李祐寅。他脑子突然乱了,忆到当年,思绪忽又断裂。 群臣窃窃私语,殿中吵嚷不绝。 赵敛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反应。他完完全全不知家里有甲胄,当是无稽之谈,立刻辩驳道:“回陛下,臣家中并无多余甲胄,父亲每一套都记录在册,绝不会多出一件!” “到底有没有,抄检了,不就知道了?”杨荀说。 尚书左丞黄忠则怒斥道:“太尉之宅,亦是长公主之宅,岂有随便抄查之理?!” “哼,我与谢管军既然敢当众弹劾,自有把握!太尉此时一言不发,一定心虚至极。我倒是要问问,”杨荀厉声问赵仕谋,“点检宅中到底有没有私藏甲胄?!” 黄忠则也呛道:“我想问问相公,问问谢节使,到底是从何处听来谣言,说太尉家中私藏过甲胄?” 谢祥祯说:“臣自有便宜之法。” 殿中百官面面相觑,随后,都默默将目光落在谢承瑢身上。 谢承瑢还瞠在那里,手心冒出一堆又一堆的汗。 “北四州丰兖齐迎之乱方才平定,边陲战事久久不息,如朝中还有此乱臣贼子,我大周危矣!”杨荀跪下大拜,“请陛下务必处置!” 李祐寅作为难的模样,他站起身来问道:“太尉,你作何解释呢?” 赵仕谋说:“臣确有一铠,为先帝所赠,武烈公徐公所穿之明光铠。” 杨荀质问道:“既是先帝所赠,太尉是否有凭证?既是徐武烈的明光铠,又有何人证明?” 殿中陷入寂静,赵仕谋久久不语。 众人都等着看热闹,踮起脚的、扬起脖子的,比比皆是。 谢承瑢要站不稳了。他捏紧笏板,出列说:“陛下,既是先帝赠铠,自有记录;徐武烈的明光铠,也自有铠甲赠册。查清,自然了之。” 谢祥祯猛地抬起身。 谢承瑢又说:“太尉不会私藏甲胄。” “谢承瑢,你闭嘴!” “谢节使以为紫宸殿是给你训儿子的地方么?!”黄忠则也跪拜,声泪俱下,“陛下,太尉这些年忠心,是天下人都能看得见的!太尉是辅政之臣,是先帝所选,岂能是如此背信弃义之辈?” 赵敛、赵敬也跪拜,渐渐地,朝中跪了一半的人,文臣、武臣皆有。 李祐寅心中有些不悦,果然这些人都是赵仕谋的党羽。他走下台阶,凝视着赵仕谋的眼睛。 他根本读不出赵仕谋眼中深意。身为君上,竟猜不透臣下所想,驭不住他,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呢。 李祐寅淡淡问:“太尉到底有没有私藏甲胄?” 赵仕谋说:“回陛下,不是私藏,是先帝所赐。” “那就是真的有?”李祐寅好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此甲胄可有凭证?手诏?口谕?兵部有没有文书?三省之中有没有文书?” 良久,赵仕谋才答:“俱无。” “又如何能证明,那甲胄是徐武烈的?” 赵仕谋依旧摇头:“徐公此甲,非大周所赐,自然无源。” “什么都没有,什么证据都没有。太尉,你到底要朕怎么帮你?” “陛下,岂能听他一面之词?谋逆之人决不会承认自己有谋逆之心!既已私藏甲胄,其奸邪之心昭然,分明辩白不得!”谢祥祯说。 李祐寅叫他不要说话,又问颜辅仁:“颜相公,可知先帝赐甲之事?” 颜辅仁震惊之余难得平缓,未有言答。 见相公不言,李祐寅更加从容了。但他还是作为难状:“那就去太尉家里,看看到底有没有甲胄吧。朕相信太尉是清白的,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朕也不知怎么办了,只能暂且委屈太尉先居大理寺,等候抄查结果。”他想了想,还是说,“赵瞻悯和赵观忱也暂住大理寺吧,停去此三人所有实职,待查清楚了,再说。” 赵敛如五雷轰顶一般:“陛下,我爹爹,赵氏,决没有犯上作乱、谋逆篡夺之心,天理昭昭!” “请陛下明鉴!”赵敬也如此说。 李祐寅说不出话来,他连叹好几口气,露出痛心的神色:“严查,给朕一定严查!如若真的查到私藏不明甲胄,立刻将三人下大理寺狱!又如若,太尉有冤,立刻罢去谢祥祯所有职位,听候发落!” “臣谢陛下明查。”谢祥祯再顿首。 “陛下!”谢承瑢欲有话再驳,谢祥祯马上指着他:“谢承瑢!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当军法惩戒!” 李祐寅头脑昏胀,摁着头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都散了吧。” “陛下!”谢承瑢起身要再辩,却由谢祥祯一把拉起:“你还要说什么?跟我回家去!” 谢承瑢诘问道:“你如何知道太尉私藏甲胄?!爹爹也听旁人一面之词,给太尉扣上无中生有的罪名?” “无中生有?!”谢祥祯青筋暴起,掐紧谢承瑢手腕,“他不是无中生有,是一定有!我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这大殿乱糟糟一片,连卷班都未行,草草散朝。 * 谢承瑢没来得及看赵敛一眼,便被谢祥祯拽回家去。谢忘琮在一旁跟着劝道:“不要为个外人吵了,爹爹,瑢哥!” 谢祥祯一言不发,把人拽进马车,又拖回家,沉着脸越过家中仆从,一把将谢承瑢塞进祠堂。 “你真是疯了,你真是疯了!”谢祥祯瞪得眼里满是血丝,“你竟然在朝堂之上为一个有篡逆之心的乱臣贼子辩解!还是说你是他的党羽之一,还是说你要跟着他一起谋反?!” 谢承瑢头上幞头被父亲扯掉,倒也无心再管,只说:“太尉决不会有篡逆之心!” “不会有篡位之心?凡觊觎、割裂官家之权柄者,皆为篡逆!” “觊觎、割裂官家之权柄?爹爹也有兵权,也算是篡逆吗?” “我心向官家!” 谢承瑢反问道:“爹爹又怎知,太尉不是心向官家?” 谢祥祯气得眉毛直竖,吼道:“就凭他私藏甲胄!谢承瑢,赵仕谋私藏甲胄!”他在祠堂转了一圈,口中直说,“谢承瑢,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私藏甲胄是何等罪过!是谋逆之罪,是诛九族的大罪!赵仕谋私藏甲胄!他就是欲图谋反!你还活在他家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惠里,是么?!” “你怎么知道他私藏甲胄了,你如何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不信,大可等抄查的结果出来,看看他是不是私藏甲胄了!” 谢承瑢一脸茫然地看着谢祥祯:“太尉已经被官家罢去兵权,他没有任何造反的能力了,爹爹你又何苦将他逼上绝路?” “不是我要将他逼上绝路,他有谋反之心,难道要他把官家逼上绝路,我们才出手相救么?谢承瑢,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你全部都忘了!” “我没忘,我只知道太尉绝对不可能……” 谢祥祯愤恨道:“谢承瑢!你要我说多少遍?他是要谋反!你怎么能替一个乱臣贼子开脱?你为周臣,你心里装的唯一一个字,是‘忠’!你是忠于官家,你是忠于大周!你不是忠于他赵仕谋!你姓谢,你姓谢!” 谢承瑢双唇微抖,仍喃喃:“太尉绝对不会……有谋逆之心。” “你糊涂了,你真的糊涂了!私藏甲胄就是有谋反之心,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可能不知道私藏甲胄的罪过?!明知故犯,这还不是造反!”谢祥祯摁着谢承瑢的肩膀,逼他跪下看灵台上数十块牌位,“你现在是在帮一个逆贼说话吗?!你记得你姓什么了么?你看看你祖宗的姓氏,你姓谢!你不姓赵,你以为你跟着赵敛混在一起,你就姓赵了?你以为你做了赵仕谋的徒弟,你就姓赵了!他赵仕谋有篡逆之心,他是大周的贼!你也要当大周的贼么?你也要跟着他一起造反吗?!你当着你娘的牌位说,你到底姓什么!” 谢忘琮立即要把谢祥祯给拉开:“爹,不要这样!” 谢祥祯推开谢忘琮的手,继续训斥:“这么多年没人管教你,从你到珗京开始,完完全全没有人管教你了!你忘了你姓甚名谁了,你忘记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你和你娘说!你自己和她说,你到底叫什么?你说啊!” “我……”谢承瑢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谢祥祯牢牢压制,不能动弹。 他只能盯着母亲的灵位看。 他看见明晃晃的“先母梁氏之灵位”,遥想到那个令人窒息的雪夜…… “不,不!” 谢承瑢崩溃地往后退,却顶在谢祥祯的胸口。他一点都逃脱不了,他满眼里都是那块陈旧的灵位,褐色的,像沉了很久的血。 “你脑子昏了,糊涂了,你要姓赵!他姓赵的是乱臣贼子,你是吗?谢承瑢,你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替一个乱臣贼子开脱?!” 谢承瑢拧过脸,又被谢祥祯按回去。他又看到那块牌位了,轰隆隆的,让他忘却一切,深陷在撕裂的回忆中。 “下雪了……下雪了。” 他看见噩梦般的雪,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他想到僵硬的皮肤,摸着,就像冰冷的石头。 雪……漫天的大雪……要淹没了他的眼睛。 谢承瑢再不能看这些了,他使劲掰开谢祥祯的手,狼狈地要躲起来。 “不要刺激他了,爹!”谢忘琮把谢承瑢护在身后,“你知道他害怕什么的!” “人心中无鬼,自然不怕鬼神!你叫他过来,对着他娘的牌位磕头!”谢祥祯推开谢忘琮,把谢承瑢拽过来,又逼着他看。 “一将功臣万骨枯!我们谢家,是踏着千千万万兵士的骨血上来的!你身上背负的,是无数忠魂!你想想那些战死的英烈了么?他们为国而死,而你,却一心庇护乱臣贼子!” “我没有……” “你在赵敛边上呆得久了,忘了自己是谁了,你忘了!你连你姓什么都忘了,是不是!” 谢承瑢大喊着淌出眼泪来:“没有……” 谢祥祯揪紧了谢承瑢的头发:“我要你发誓,对你娘,对祖宗,对千千万万战死的将士们发誓!我谢家,永为人臣,永忠官家!如有反叛之心,挫骨扬灰,永无宁日!我谢家,从不与乱臣贼子一道,从不做乱臣贼子的走狗!” 谢承瑢痛叫着要挣脱,却丝毫逃不开父亲的桎梏。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谢祥祯按着谢承瑢的头磕地,“你让你娘好好看看,她是怎么生出你这样的不孝子!她是怎么生出来你这样认贼作父的逆子的!” “不要!啊——!”谢承瑢捂起耳朵,“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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