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好,我才夸。”纪鸿舟说。 赵敛食指沾了酒,在桌上随意写了一个“飞”字。今天玩的飞花令就是“飞”。 “为什么偏偏是‘飞’呢,因为官家终于能飞了。”赵敛歪在一边,偷偷看着前面谢承瑢的背影,“真是好词。” “赶明儿,我也替二哥到道观里求个贺词。”纪鸿舟说。 “哦,求什么?” “当然是开过光的贺词。” 赵敛嘲弄道:“你最好是求个我和谢同虚的,保证成真的。” 纪鸿舟还没回答,程庭颐就凑过来说:“陛下找的这个道士,不会是在朱雀桥边上算命的那位吧?” “朱雀桥算命的?那是江湖骗子,苑儿。” “这不就是信者信的东西么?” 赵敛蹙眉:“什么朱雀桥边上算命的道士?” 程庭颐说:“之前元夕,朱雀桥底下坐了个道士,嘴里爱唱疯疯癫癫的歌。” 赵敛神思一转:“元夕的道士?” “怎么,二郎也见过这道士?” “没见过。”赵敛笑笑。他的目光转到菜肴上,模糊地回忆起去年元夕在河边听见的某个收摊道士唱的歌,什么甘为良缘抛金玉,又是什么君恩如夜中梦。 他都快要忘记那首歌了,正在回忆,忽然听陛下叫他:“赵观忱!” 赵敛站起身,拱手拜道:“陛下。” 李祐寅醉醺醺地走向他:“朕记得前几年,也是中秋,也是在这儿,朕替你大哥寻了门婚事。” “臣记得。” “你大哥也在这儿,朕却不问他。你觉得你哥哥和长公主,如何?” 赵敛从容答道:“实是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好啊。”李祐寅很满意,“观忱也有二十岁了吧。” “至今年十月初五,才满二十。” “那是可以了。”李祐寅在殿中转了一圈,像是很醉了,“朕又想做个月老,替观忱牵个线了。我听闻秦州崔卿家还有个三娘,还未婚配。” 崔伯钧抬起眼来:“陛下!” 李祐寅抬手打断他,问赵敛说:“卿以为如何?” 堂中静极。 赵仕谋未有什么急迫神色,甚至都没有往那处瞧一眼,泰然自若模样。 谢承瑢握紧酒杯,险些洒出酒水。他确实是有不详的预感,但不知这预感不是指向他。他生怕旁人见了起疑心,连眼都不敢转,只顾锁着酒杯里他自己的倒影。 其余官员大多都是看戏,挑眉弄眼,想等着赵敛如何应对。 赵敛同他父亲一样神情自若。他一点儿也不怕,还能直视上李祐寅的眸子。 “恕臣不能遵陛下之意。” 群臣哗然,有人指责赵敛说:“无礼之辈!怎敢抗陛下旨意。” 李祐寅的笑容像是锢在脸上,赵敛表情自若,他自然也是表情自若。他问:“为什么不能遵呢?” 赵敛道:“臣忠陛下,陛下信臣,君臣情深,臣自然敢说心事。我已有中意之人,不愿辜负,也不想奉诏。” 谢承瑢吁了一口气。 “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李祐寅面不改色,“看来,你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赵敛说:“臣知道三衙将领择婚须由陛下过目,也万分庆幸陛下还记得臣。不过臣心有选定,如若陛下仍想为臣择婚,臣只好辞去官职。” “赵观忱!实属无礼。”曹规全即刻责备他,“你以为陛下赐你的官职都是儿戏么?说丢就丢!” 崔伯钧安稳坐下来,不再和李祐寅争论自家三姐的事情了。 李祐寅平静地看着赵敛,说:“你很耿直啊,赵卿。” 赵敛说:“臣以为,心中有话,与其藏着掩着,待日后堆积成怨言,倒不如此刻全部说出来。臣知道陛下广开言路,自然不会降罪于臣。臣无敢欺瞒陛下,臣就是有心仪之人,此生非他不娶。请陛下成全。” 李祐寅盯着赵敛的眼睛看了很久,终于大笑:“你们听听,无敢欺瞒!这朝中谁不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唯独赵观忱。我喜欢你这样,有话直说,不要遮遮掩掩、拐弯抹角。”他坐回去,又问赵敛,“你心仪谁,朕给你赐婚。” 赵敛说:“臣不想用圣旨来压着谁,只求顺其自然。望陛下成全。” 李祐寅笑不出来了:“赵观忱。” “臣在。” 李祐寅反复把手里的玉珠揉很多遍:“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不会怪罪你。今天是好日子,既然赐婚不愿,朕就再赏你个官儿吧。传朕旨意,擢赵敛,为拱卫大夫、慈州团练使。” * 筵席毕,群臣散去。 赵敛惊魂未定地走在宫巷之中,他哥哥赵敬从后拉住他,喊道:“二哥!” 无数双眼擦过兄弟二人。 赵敛望着这些冷漠至极的官员们,一想到自己将要融入其中,恨不能立刻脱身,逃离这里。 他对赵敬说:“哥。” 赵敬将赵敛拉到角落里:“你疯了,你怎么能抗旨不遵!” 赵敛背靠着墙,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 “我知道官家在想什么,我们家,和崔家,是绝对不会联姻的,官家也知道这个道理!今天,他不过是想来探探我。”赵敛扣住赵敬的肩膀,“他最想看的,不是我的左右逢源,他是想我表忠心,表态度,他想要我的把柄!我若是不如他的愿,将来每一条路都会行得万分艰难!” 他直着身往前再走。 赵敬追上去:“你差一点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官家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好官家,怎么会在这时候治我的罪?”赵敛的声音渐渐小了,“哥,官家要颜面,他要千古流芳,他要做万世明君。” “阿敛,官家怀疑你和谢承瑢的关系,你现在要是把谢承瑢拉下水,让官家怀疑谢承瑢,我们家做得那么多功夫都白费了!” 赵敛忽然沉下脸:“什么功夫?” “阿敛!” 赵敛狠狠地瞪赵敬一眼:“我和谢同虚不是逢场作戏。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他,你也别想!” 头顶那轮月明得刺眼,赵敬抬头,满眼都融进月色中。 ** 李祐寅躺在辛明彰身侧,一闭上眼,绢纸上的十二个字就印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撇、每一勾都深刻。 他翻过身,背对辛明彰,又想那十二个字。 十天子,旦迎朝。除旧符,恭新桃。 这绝对不是什么贺新年的词,他也不信道士会记错日子。冬日那么远,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记成除夕。 “官家。”辛明彰在他身后念道。 他回过神来:“彰儿。” “官家睡不着?” “有些。” 辛明彰把手搭在李祐寅腰间,疲惫地说:“今天殿下带着润珍过来,我又教他喊‘爹爹’。” 李祐寅握着她的手:“他会喊了吗?” “他不会,他只会哭。” “他又哭了。” 辛明彰露出惺忪的眼:“我担心润珍,倒不是担心殿下照顾不好他。” “我知道你的心思。”李祐寅叹息说,“想废后并不容易,你要等等我。” “我怎么好让官家废了她,我也是被废过的人,当然知道被废的苦处。官家就当是心疼我,不要和殿下计较了。” 良久,李祐寅才道:“是我的错。” 辛明彰抱着他几欲落泪:“官家再不必烦忧了,如今太尉已将兵柄交出,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兵柄……”李祐寅冷哼,“兵柄交上来了,可颜辅仁还在。顾命大臣还剩他一个,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办法罢黜他。他身后站着那么多读书人呢。” “冬天又要到了,官家。”辛明彰扑在他怀里,“相公今年也有六十多了吧?年纪大了,总不必担心的。” 李祐寅念着颜辅仁,遗憾道:“你知道么?颜相公原本应该是我的先生。可是他不愿教我。” “我从未听官家提起过。” “我也很少和别人说过。那时候,爹爹封了大哥做太子,令颜相公做太子少师,平日教大哥读书、练字。相公把所有能教的都教了,什么治国之道、为君之道,还有他毕生的理念,他的抱负……大哥成了真正的君子,他宽容、儒雅,他心中有不一样的天地,所有人都爱戴他,所有人都敬重他。”李祐寅有些黯然,“可是大哥没了。大哥没了,爹爹身子也不好了,我又被爹爹封为太子。我以为相公也会来教我,可他说,他没有精力再教出另一个太子了。所以爹爹找了沈右丞。” 李祐寅露出狼狈的神色,“我永远都不是最优选,只不过是迫不得已,才择中了我。” “我却以为,官家是上天之选。不然,官家又是如何做得了官家呢?”辛明彰想起赵家两位郎君,说,“可是,颜相公又是怎么教得了赵大郎的?” “赵敬?”李祐寅笑笑,“颜辅仁心有大志,他自己没成家,当然想找个人替他完成愿望。可惜,颜辅仁不信我,他不信我能帮他完成志向。” “什么志向?” “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志向,一个幻想中的国度。”李祐寅仰首,把头顶帷幔看够,“他有一场梦,我也有一场梦。” “官家的梦是什么?” 李祐寅哝哝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官家的梦是什么。”辛明彰支起身子。 “是什么?” “是所有人都站在官家这边。”辛明彰轻声说,“这也是妾身的梦。” 【作者有话说】 之前是崇源年,现在是建兴年
第105章 三四 秋月明(二) 那一瞬,李祐寅脑海里飘过许多东西。 有他小时候戴的那只长命锁,中秋时候韦霜华给他戴的花簪;还有他登基时穿的那身厚重的热得浑身冒汗的裘冕,不准乱晃的冕旒。 他听见文武百官齐道“吾皇万岁”,他站在台阶的最高处,俯瞰群臣。 “我……”李祐寅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和辛明彰说,“我去找了上回奉先祠门口遇见的道长,叫他给我写一份中秋贺词。” “道长写了什么?” “十天子,旦迎朝。除旧符,恭新桃。起初,我以为他是记错了日子,误以为今天是除夕。可是,十天子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都想不通。” 辛明彰随着李祐寅的话去想,说:“道长道行那样高深,怎么会记错日子呢?也许是他有什么话,不好明着说,只能委婉地告诉官家。” “有什么话?”李祐寅又去想那些字,说,“十天子,旦迎朝。他是想告诉我,黎明将过,清晨要临。那十天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十?” “朝……赵。”李祐寅缓缓睁开眼,“十、旦。仕天子,寅迎赵?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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